唉,可怜的尤里克20(第2/4页)

箱子里的脑袋分别属于一个80岁的爷爷和一个78岁的奶奶,每一颗都配有一份冗长的身份鉴定表。表上没有写他们的名字,也没说明他们来自哪里,却提供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比如“一号头颅对贝类、番茄、吗啡和草莓过敏”“二号头颅患有脑癌,有可能引发花粉热”。

两颗脑袋的主人彼此认识的概率应该不大,但我更愿意把他们想象成一对因战争而分离的爱侣。对,比如十字军东征。十字军东征最适合给浪漫、狂暴的爱情故事当背景。法国大革命也不错,两人双双死在断头台上。或者也许死于早期美国的边境地区——被印第安人剥头皮?我把冰包移开,偷看了一眼。不行,他们的头皮还在。不管了,反正他们两个要一同躺在柴堆上被烧掉。

我迟疑了一下,又朝他俩瞄了几眼。与其把他们拿出来,不如连同箱子一起火化,这样更方便,不是吗?麦克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他总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冰袋对炉子不好,记得火化前拿掉。”

“那我得先把脑袋拿出来吧?”我问道。

“这个嘛,就要看你的胆量了。”他回答道,双臂交叉在胸前。

克里斯一直忙着用胶带固定折好的纸箱,此时也抬起头来。所有人都看着我。这两颗脑袋令西风员工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一起了。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老爷爷的头(头颅一号,对贝类、番茄、吗啡和草莓过敏)。感觉黏糊糊的,比我想象的要沉,和一个保龄球差不多。但由于他的大脑分布不均,一边重一边轻,特别不好拿,得用两只手捧住才行。

“唉,可怜的尤里克。”我看着手里的头颅感叹道。

“是啊是啊,魁魁格21。”克里斯立刻接了一句。关于断首的文学典故,我和克里斯绝对信手拈来,堪称殡葬业即兴相声的典范。

麦克插进来,跟我们聊了一大堆乔·彼得·威特金的故事。威特金是一名另类摄影师,经常徘徊在墨西哥的太平间里拍摄经特殊处理后的死人头。他还让双性人和侏儒装扮成神话里的人物,作为自己镜头下的常客。威特金声称,这些黑暗影像的灵感源泉来自于童年时目睹的一场交通事故——一个小女孩在他眼前身首异处,脑袋滚到他的脚边才停下。麦克攒了一肚子奇人怪事,我们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很欣赏头颅一号和头颅二号的主人,他们敢于放弃传统葬礼,也不在乎所谓的死后尊严,坚定地将自己献身科学。真是超前。

这是否意味着我也要捐赠自己的遗体呢?正相反,我真心反对把遗体拆解成这个样子。我无法忍受自己的脑袋待在盒子里,失去了对它的控制。没有人知道我是谁,能代表我的只有我的过敏症。我妈总和我强调,我们怎么处理她的遗体都无所谓:“你们就把我装进一个大口袋里,放在马路牙子上,让收垃圾的直接收走就行。”这可不行,老妈。为科学事业捐赠遗体的确高尚,但一想到遗体将被匿名分配到四处,我就特别愤怒。

我一直把自制力看得很重。我的外公,就是那个因老年痴呆症而半夜开车出去兜风的老人,曾任美国陆军上校。他在朝鲜战争中指挥坦克兵团,学习波斯语,和伊朗国王相谈甚欢,上年纪后便去管理夏威夷陆军基地。他很严厉,深知男人、女人、小孩(我)应懂得什么样的规矩。然而,老年痴呆症让他变得糊里糊涂,情绪低落,丧失了社会行为能力。

最糟的是,病症严重影响了他的自制力。老年痴呆症是遗传疾病,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话说回来,死亡必然使我们丧失对自己的控制。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确保自己衣装得体、谈吐优雅,最终却要无能为力地死去,这太不公平了。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赤身裸体,胸腔大开,嘴角带着血痕,随便哪个工作人员都能给我冲洗身体。

和其他人一样,我反对遗体捐献、反对拆解尸体,但理由并不合理,有部分是出于文化造成的恐惧。严格说来,火葬也破坏了尸体的完整性。我一个朋友的表亲在阿富汗被杀,不久之后,他的母亲收到一份报告,上面写着他遭到路边炸弹袭击,死无全尸。但她后来得知,儿子的身体其实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他的尸体运回美国后将直接火化,还是留不住全尸。

不管你喜欢与否,有些遗骨会卡在内壁和地板间的缝里。加利福尼亚州火化许可证上对此有一段官方说明:

炉膛内由陶瓷和其他材料制成,火化时会出现轻微脱落并混入遗灰……部分遗体残迹会遗留在炉内裂缝或凹陷处。

说得通俗点儿,炉内的一些物质混在死者的骨灰里,死者的一些遗骨落在炉子里,这就叫“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