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喜礼盒

在西风火葬场上班的第二天,我见到了帕德玛。我不想用“恶心”一词来形容帕德玛。“恶心”是个简陋的词汇,没什么内涵。帕德玛更像是恐怖电影中的某个角色,比如《复活的女巫师》里的女一号。她躺在火化用的纸箱子里,只须看她一眼,你的内心就会咆哮:“哦,我的老天爷!哦,天哪……这……我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呢?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谁来给我解释一下?”

从血统上讲,帕德玛是斯里兰卡和北非的混血儿,高度腐烂让她深色的皮肤黑得不像话。她披头散发,头发毛糙得都结成了团,乱糟糟地支棱着。一片浓稠黏腻的白色霉菌像张蛛网,从她的鼻孔向外蔓延,盖过眼睛和大张的嘴巴,足足遮住了半张脸。她的左胸陷进去,让人不免怀疑,她的心脏被人在神秘的仪式中挖走了。

帕德玛患有一种由基因引起的罕见病,三十出头时便香消玉殒。为了让医生进行实验,查明死亡原因,她的遗体在斯坦福大学医院保存了好几个月。等她被送到西风火葬场时,尸体几乎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状态。

在我这种外行人看来,帕德玛的尸体确实有些恐怖,但我不能像只受惊小鹿似的跑开。火葬业务经理麦克说过,拿钱就得干活,死尸没什么好怕的。我急于向他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工作。

她的脸发霉了,对吧?哦,是的,这种情况我以前见多了,她还不算最糟的,真的。我真想用殡葬专业人士的权威口气这样说。

如果没见识过帕德玛的尸体,你会觉得死亡总是那么迷人。想象一下维多利亚时代的肺病娇娘,一滴鲜血刚从粉嫩的嘴角滑落,就一命呜呼了。爱伦·坡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安娜贝尔·李突然离世,被埋进墓穴时,这位大情圣无法坐视不管。于是他“整夜都躺在我爱人身旁,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新娘,在大海边她的石墓里——在海边她的墓地”。

情人眼里出西施,安娜贝尔·李的尸体不仅精致,还很光滑。文里真该提到,坡躺在爱妻遗体边伤心欲绝时,还得忍受尸体浓烈的腐臭。

不仅仅是帕德玛,西风的日常工作都比我想象的野蛮。我每天早上八点半开工,启动西风的两个“火化炉”——这是行业内对火化机的专业叫法。我按照说明(这张纸我随身带了一个月),笨手笨脚地在操作台上鼓捣,感觉像在操作20世纪70年代科幻小说中出现的机器。灯亮了,红色代表温度,蓝色代表点火,绿色代表气流供量。火化炉启动前,是一天之中最为宁静祥和的时候,听不到噪音,感觉不到热流,也没有压力,只有一个女孩和几具准备火化的新鲜尸体。

火化炉一旦启动,宁静的时刻就此结束,操作间随即转入地狱模式。屋里又闷又热,机器轰隆隆响,像是魔鬼在喘粗气。为了不打扰那些正在殡仪馆里悼念亲人的家属,墙上铺满了银色的隔音材料,鼓鼓囊囊的一大片,有一种太空飞船的既视感。

当仓内温度达到1500华氏度时,就可以把尸体放进去火化了。每天早上,麦克都会把一摞加利福尼亚州尸体处理许可证堆在我桌子上,给我安排当天的工作。我挑出两张许可证,然后不得不去“冷库”找出对应的尸体——“冷库”其实是一个步入式冷藏间,专门用来保存遗体。我迎着刺骨的寒气,走到一摞高高堆起的纸箱跟前,每个箱子上都贴着一个写有姓名和死亡日期的标签。冷库里弥漫着一股冷冻死亡的气味。这味道虽然难以形容,但足以让你记一辈子。

我猜冷库里的人生前应该没什么交集:因心肌梗死而离世的黑人老汉、患有卵巢癌的中年白人母亲、在殡仪馆不远处中枪身亡的拉丁小伙——现在,死亡把他们召唤到一起,像是要开某种联合国峰会,一同探讨虚无的意义。

走进冷藏间之前,我暗自向老天发誓,如果要找的尸体没被放在最底层,我就立志做一个更好的人。那天上午,第一个要火化的是马丁内兹先生。理想情况下,马丁内兹先生正好在最上方的箱子里,我轻轻松松就能把他弄到液压担架车上。但我懊恼地发现,他被压在威拉德先生、长崎女士和谢尔顿先生的下面。这就意味着,我得把他们这些人搬出来再码回去,搞得像是在玩俄罗斯方块,只不过是尸体版的。

一番折腾之后,我终于把马丁内兹先生搬上轮车。然而想要推着他返回火化间,还得闯过最后一关,就是冷库门上挂着的塑料门帘(洗车房和食品冷冻库用的那种)。门帘用厚实的塑料片制成,防止冷气流失。这道门帘是所有人的劲敌,穿过它就像穿过动画片《睡谷传说》里的黑森林,一不留神就被浓密的树枝紧紧缠住。我恨透了用手掀开帘子,总觉得上面不仅沾满了细菌,还吸附了众多饱受折磨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