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巴嫩的玫瑰花(第2/8页)

“我希望你去,”妇人道,“我希望你离开这儿。”

“好吧,太太。”黑人答应。他先走了出去,可又回身开了门,探头进来,“加文先生,您回到家后,告诉您奶奶,说我问候她,替太太邀她来看看我们。”

“我会的。”布朗特说。门又关上了。他转向妇人,张了嘴要讲话,但被她抢先开了口。

“兰·戈登挣了多少?”

“挣什么?”布朗特问,过了一会他说,“有更好的事呢。露易丝·兰道夫要回镇上来了。”

“露易丝——”妇人话音戛然而止。她看了看他。她的头发很白,面色如蜡,脸上皮肉松弛,脸型不匀称,两只眼睛像雪茄燃着的烟头,只需轻轻一吸便可使其生机勃发。

“是的,夫人,她要回镇上来了。只不过六十五个年头已经过去。”他话说得飞快,手中握着半空的玻璃杯,身体微微前倾。妇人盯着他,眼中带着阴暗、凝滞而又专注的神情。

“你今年挣多少?”她问。

“——什么?你问的什么?”

“你共挣了多少钱?”

“我自己买衣服,还自己掏钱买汽车。”

“怎样的汽车?那辆你一月要付二十一美元的小车吗?”

“你怎么知道是二十一美元?”他们彼此瞪着眼。他出生不到一周她便见过他。她的眼睛深不可测,充满思虑。她看见震惊从他脸上消退,但那神情还没完全消失之前,他又讲开了。“她已有六十五个年头没来过了。她曾在十二月里,坐着沾满污泥的马车,从密西西比州行了六十英里路,过来参加一八六一年的卫队舞会。那以后她再没来过。”

“这我晓得,”妇人说,“我也在场。”她声调不耐烦起来,带着些许不快。“过去那些舞会上满场都是密西西比州和阿肯色州的乡下姑娘。我听说目前还是这样。”

“是啊,”布朗特说,“就是的。”然后他又讲开了,他的身体微微倾向火光,手中握着半空的酒杯。

几乎每个下午他都沿着大堤向北走,从同一地点出发再到同一地点停下。他取道比尔街码头那圆滑的鹅卵石堆成的陡坡,沿堤下行,一路过去,攀上悬崖抵达巴特里炮台。这是一处小小的公园,有着人工修整的草地、人行道和花坛;沿着悬崖还有低矮的石头护墙,其上点缀着写满名字的小铜碑,从碑与碑之间的缝隙向外看,可见火门塞着的、锈迹斑斑的大炮正阴沉地守卫着下面的河面。在这儿他站住脚,浏览那安静无声、锈蚀了的大炮,那小心堆放的弹药金字塔,还有那朴素(但也绚美)的小铜碑,从其中一个小碑上他还读到了他现在叫的名字。在悬崖的下方横陈着火车道,卵石堆成的大堤斜坡,还有那往来稀疏的破旧的汽轮。那些轮船被拽进破旧的码头,载上粗陋而微薄的货物,将其发往交通不便的目的地,这些目的地在风景上几乎不着痕迹,在任何地图上也难觅其名字。船只沿堤停靠,船身垢痕重重、锈迹斑驳,船尾突出部和轮箱之间有四英尺大的褪色字母表示着夸大其词的船名。机车和普通火车二十小时可达芝加哥,十小时可达新奥尔良,它们呼啸着来往的身影对轮船形成了嘲讽。他常常站在矮墙那儿,现在河几乎看不到了,河被某物给遮住了。那里三十年前还是个浅滩,一个几乎未露出水面的沙洲,如今已是一个小岛了。岛上长着原生的柳树,在柳间掩映着拽到或漂到岸上的流浪者的船屋,还有沙上的名副其实堆起来的房舍,但河身被遮得几乎看不见了。一八六二、一八六三年的时候,联邦军的船只在河上穿行,用鹦鹉牌榴弹炮对着悬崖开火,直到把这城池攻陷;后来南方联邦的人在河上再夺取船只,也沿着河上上下下,反过来也用同样的“鹦鹉”对着阴森、永久、健忘的悬崖开火。那悬崖是以一个消亡了的民族命名的。

布朗特继承了医业,就像律师承袭父业一样。这职业使他经常悠闲地到那些体面、富有的家庭去出诊,那里老妇人们终因懒惰和丰盛的食物而生出意外。她们已比他的父亲长命,她们中的一些人也会比他活得还要久。她们在闷热的房间里接待他,在那里七十年代的精致而厚重的胡桃木家具在跳跃的火光里熠熠闪亮,在那里他自己也像个老太太。他们常谈到儿子、女儿,说起青年女子协会和志愿者卫队。后者是个半军事化的组织,其中有军队军官的基本编制,还有一个头衔由选举产生的社会等级体系,最高一级是军旗班长,这职位布朗特已连任了十四年。一八五九年,五十一名年轻的单身汉创立了这个组织,同年十二月他们举办了第一场舞会。一八六〇年它变成了国民警卫队的一个单位,那年的舞会上男士们便穿上了带有骑兵队黄色条纹标志的蓝色军服,会员人数也增至一百零四人。一八六一年第三次舞会时,男士穿着灰色军装,他们新发的帆布背包堆在一间化妆室里,车站上已停了一列火车等着半夜时分将他们载往弗吉尼亚。是夜,国民警卫队操练厅挤满了人,不仅有跳舞的人,还有年长的客人、父母和亲戚。大厅后部乐队平台上方的联邦的旗帜已被扯下,只剩下无言的钉子坚守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人们还不十分熟悉的新旗;旗下人影绰绰,灰色军服、闪亮的女裙、扇子还有披肩在汇合,在旋转。十一点半,音乐——三把小提琴、两把吉他、一支黑人们吹奏的单簧管——停了下来。少校,美利坚合众国军队的前任少校,进行清场。男士们沿墙排成单列,少校站在排头,隔着空荡荡的地板正与年长的客人们相望。少校的军装与其他男士的没有区别,他没配军徽,只不过多了一条猩红的饰带和一把军刀,此刻他正靠在那军刀上。女孩子们、新来的舞伴们远在大厅的另一头,他们聚在一块形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群体。这屋房顶高耸,寒意阵阵,阴气森森,墙上成排地装着临时的烛架和油灯。少校开始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