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

埃尔诺拉从她的后院小屋出来走到院子里。在漫长的午后时光,这座巨大的方形住宅以及整个院子静静地、睡意蒙眬地躺在大地上。自从约翰·沙多里斯从卡罗来纳迁到此处建造它以来,它已经这样度过了近一百年。沙多里斯先生及其儿子贝亚德均在这里去世。贝亚德的儿子约翰和孙子贝亚德也埋葬在此处,尽管最后一个贝亚德不是死在这里。

因此,现在的寂静是女人们的寂静。当埃尔诺拉穿过后院走向厨房门时,她记起十年前的此刻,与她同父异母的兄长老贝亚德(虽然他们两人,甚至贝亚德的父亲有可能不知道他们是兄妹。这一可能性虽然存在,但不大),正在后廊下来回踱步,朝马棚喊话,叫黑人备马。可现在他早已故去,连他的孙子贝亚德也在二十六岁时便年纪轻轻地丧了命。黑人男仆也都不在了,其中有埋在墓园里的西蒙——埃尔诺拉的妈妈的丈夫;还有卡斯比——埃尔诺拉自己的丈夫,因偷窃而关进监狱;她的儿子乔布去了孟菲斯,以便穿戴整齐地在城里的大街上闲逛。这样一来,家里剩下的人只有老约翰·沙多里斯先生的妹妹弗吉尼亚,她现已九十高龄,整日坐在窗前的轮椅里,望着窗户下面的花园。另外一个女人是娜西萨196,即小贝亚德的遗孀,以及她的儿子。弗吉尼亚·杜·普里一八六九年来到密西西比州,她是卡罗来纳老家剩下的最后一人。她到达这里时,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仅带了一只篮子,盛着从老家窗户上取下的几块镶有彩色玻璃的窗框,还有一些剪下的花枝和两瓶葡萄酒。她亲眼看见家人在这里一个个去世,先是兄长,随后是侄子、侄孙和两个曾侄孙。现在她住在一个没有男人的家里,只有曾侄孙的寡妇和她的小儿子。这男孩叫本鲍,但老妇人称他乔尼,因为这是孩子在法国阵亡的叔叔的名字。至于说到黑人,埃尔诺拉负责烧饭,她的儿子艾塞姆管理花园,她的女儿萨迪睡在弗吉尼亚床边的一张小床上,像看护婴儿一样照看着老妇人。

不过,这没什么。“我可以照顾她,”埃尔诺拉穿过后院时边走边想,“我不需要别人帮忙。”她大声地自言自语。她的皮肤为咖啡色,身材高大,一张小巧的脸总是昂得高高的。“因为这是沙多里斯家里的事,上校197去世前嘱咐我照顾她的,是他发的话。我用不着城里来的外人帮忙。”

她在想让她提前一小时来到房里的那件事。她正在小屋里忙时,忽见小贝亚德的妻子娜西萨带着她的十岁儿子在大下午穿过草地走出大门。埃尔诺拉站在房门口观察他们俩——男孩和身着白色衣裙的高个子年轻妇人在午后的炎热中,经过草地朝着小河走去。埃尔诺拉没有像白人妇女那样猜想他们去的方向和原因。她是个混血儿。她带着沉默严肃,而又鄙夷的表情注视着那白人妇女。当年这房子的继承人仍在世时,她也是以鄙夷的神情听着这位女主人发号施令。同样,两天前,娜西萨说她要去孟菲斯一两天,她叫埃尔诺拉一个人照看年迈的姑婆。“好像不是我一直独自照看她似的,”埃尔诺拉心说,“你进到这家门后,还没为任何人做过什么呢。我们从不需要你。”可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而只在心里想。她帮娜西萨做好出门的准备,看着马车载着娜西萨朝城里和车站方向驶去。她一句话也没说。“你甭回来了。”她一边看着车子远去一边在心里唠叨着。可是,今儿一早娜西萨却回来了,闭口不提为什么匆匆出门又突然归来。晌午一过,埃尔诺拉从她的小屋门口看见这女人带着男孩在炎热的六月阳光下走过草地。

“唉,她去哪儿是她自个儿的事。”埃尔诺拉大声地说,走上厨房的台阶。“她跑到孟菲斯去,让珍妮小姐198一个人坐在轮椅里,除了黑家伙外就没旁人照顾她了。这也是她自个儿的事。”接着,她又大声说,想一句说一句:“她出门,我倒不奇怪,可她又回来了,我真没想到。不,这我也不吃惊。她既然进了这家门,就不会离开这里。”然后,她平静地大声说,既不激动也不生气:“贱货,城里的贱货。”

她走进厨房,女儿萨迪正坐在饭桌旁,边吃着一盘萝卜拌蔬菜,边欣赏一本已经用手指翻脏的时装杂志。“你在这儿干什么?”她对女儿说,“为什么不到珍妮小姐身边去?她有事好使唤你。”

“珍妮小姐不需要什么,”萨迪说,“这会儿她正在窗前坐着。”

“娜西萨小姐去什么地方了?”

“我不知道,”萨迪回答说,“她和鲍里199出门了,还没回来。”

埃尔诺拉用鼻子哼了一声。她脱掉没有系带子的鞋,走出厨房,进入天花板很高的、十分寂静的前厅,那里充满着从花园飘来的香气和六月的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杂音。接着她朝书房走去。一位老妇人端坐在窗前的轮椅里。(窗子拉上去了。冬天,她的头部和胸部在狭窄的窗框和卡罗来纳带来的彩色玻璃的映衬下,酷像一幅悬挂的肖像。)她笔直地坐着。她身材消瘦,腰板直直的,长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鼻子和满头白发,披着一条和头发一样雪白的羊毛披肩,身着一件黑色衣裙。她望着窗外。从侧面看,她的面部呈拱形,纹丝不动。当埃尔诺拉走近时,她转过身,带着急切的、疑惑的神情注视着这位黑人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