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换位置

美国人——年纪大点的那个——没穿粉红灯心绒。他裤子是普通马裤呢的,跟上装一样。上装没有伦敦裁剪的长下摆,因此后尾在军用皮带下面露出一截,跟那种挎手枪皮套的宪兵穿的上衣一模一样。他护腿很普通,脚上是一双一般中年男子穿的休闲鞋,并非什么萨维尔街名牌货,鞋子和护腿色调不相称,武装带又跟这两样东西都不协调,他胸前的飞行员标志也仅仅是枚双翼章。章下拖的勋带倒是蛮抢眼的;他肩头的军阶识别是上尉的两条杠。他个子不高。脸瘦瘦的,有点儿鹰钩;眼睛很聪明,也显得有点儿疲倦。他不止二十五岁了;瞧着他,你会想,此人并不真是什么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倒有点儿像骷髅旗麾下的一员猛将,也没准是个吃罗德斯奖学金的。

他面前那伙人里的一个也许根本没看到他。此人由一个美国宪兵拉扯着才勉强站住。他醉得一塌糊涂,跟把他扯直的大下巴宪兵相比,他双腿细长,柔若无骨,看上去简直像个参加假面舞会的姑娘。他也许有十八岁,个子高高的,有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和一双蓝眼睛,那张嘴也像是姑娘的。他穿了件水手短夹克,纽扣全扣错了,上面有新沾上的湿泥,在他长了一头金发的脑袋上,以别人永远学不来,连有几分像都学不到的那种明目张胆、招摇过市的倾斜角度,扣着顶皇家海军军官帽。

“怎么回事,班长?”那美国上尉说,“出了什么事儿?他是英国人。你最好让他们的宪兵来管他。”

“我知道他是英国人。”宪兵说。他喘着大气响亮地说,那是正干着重活的人的说话声;英国小伙子尽管四肢像姑娘般纤巧,却比他看上去要重得多——或者说更难摆布。“站直啰!”宪兵说,“他们是军官!”

于是英国小伙子做了番努力。他使劲立直,想法子凝聚目光。他摇来晃去,胳膊在宪兵脖颈四周乱摆,举起另一只手敬礼,他把手往右耳朵上举,指头有点儿弯,此时身子已经又在乱晃了,他挣扎着想站直。“干一杯,长官,”他说,“名儿不叫贝蒂吧,我希望。”

“不这么叫。”上尉说。

“啊,”英国小伙子说,“我原本也没这么指望,我弄错了。不在乎吧,啊?”

“不在乎。”上尉轻轻地说。不过他眼睛却在看那宪兵。第二个美国人说话了。这是个中尉,也是飞行员。不过他年纪没到二十五,他穿的是粉红色的裤子,伦敦靴子,他的外套很像英军外套,只不过不是那种领子。

“是那班海军浑小子里的一员,”他说,“人们通宵都从此地排水沟里把他们拖出来。你不常进城。”

“哦,”上尉说,“倒是听说过他们。我此刻记起来了。”他现在也注意到,虽然这条街满热闹的——它就处在一家生意兴隆的咖啡馆外面——这里人来人往,当兵的,老百姓,女人家都有,可是他们谁都连停都不停一下,仿佛已经见惯不怪,他眼睛直看着宪兵,说:“你能不能把他弄回他船上去呢?”

“上尉想到之前,我就这么考虑了,”宪兵说,“他说天黑后他回不了船,因为太阳下山时他把船藏起来了。”

“藏起来了?”

“站直啰,水兵!”那宪兵粗暴地说,一边拽拉他那摊泥似的负担。“没准上尉能听出个头绪来。我可一点儿也听不懂。他说他们把小船藏在码头底下。晚上开到码头下面,要到第二天潮水动了才能把它再开出来。”

“码头底下?一只小船?那是什么呢?”他此刻是在跟中尉说话,“他们是不是在使用某种水上摩托艇?”

“就是那类东西,”中尉说,“你见到过的——那种小艇。是汽艇,加上伪装,等等。在港口里横冲直撞。你见到过这种东西的。他们一整天玩这个,到晚上就在此地排水沟里一倒,一直睡到天亮。”

“哦,”上尉说,“我还以为这些小艇是指挥官的专用艇呢。你是说他们让军官来干这样的小——”

“我说不上来,”中尉说,“没准是让小艇把热水从一条船送到另一条上去。或者是送面包。要不就是忘了带餐巾或是别的东西时可以快些来回。”

“胡说八道。”上尉说。他又在看那个英国小伙子了。

“他们就是这么干的,”中尉说,“城里整个夜晚哪儿都是他们。排水沟里都满了,他们的宪兵一车车把他们装走,就跟公园里的保姆那样。说不定法国人让他们用汽艇,为的是不使他们白天睡地沟。”

“哦,”上尉说,“我懂了。”可是很明显他压根儿没懂,也没有好好听,听了也根本不信。他瞧瞧那个英国小伙子。“哎,你可不能让他就这样待在这里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