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葬

两个印第安人穿过庄园,直奔黑奴居住区而去。部落里的奴隶就都住在那面对面的两排屋里,粗砖砌的房子,粉刷得干干净净,中间夹着一条小巷,倒还阴凉,地下尽是深深浅浅的光脚印子,还有三五个自制的玩偶默默地躺在尘埃里。就是没有半个人影儿。

“我就料到会有这一手。”一个印第安人说。

“有个屁。”另一个说。这时虽是晌午时分,巷子里却是空荡荡的,小屋门洞里也都阒无一人,起了裂缝、涂了灰泥的烟囱没有一个冒出炊烟来。

“是啊。咱们当今头人167他的老爷子当年去世的时候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还当今呢,该叫已故头人了。”

“对。”

先开口的那个印第安人名叫三筐,年纪兴许已有六十了。两个人都是矮墩墩的,还算结实,俨然一副“自由民”的架势,大肚子,大脑袋,泥土色宽宽的大脸膛,安详的脸色看上去迷迷糊糊,仿佛暹罗或苏门答腊一堵残壁上雕着的两个头像,隐隐出现在薄雾中。那是阳光造成的感觉——阳光奇猛,阴影也就奇浓。他们的头发活像烧得光光的土地上长出的芦苇。三筐还有一只彩色的鼻烟壶,当个耳坠戴在耳朵上。

“我一直说的,这一套做法不好。想当年,一没有这些房子,二没有黑人。那时候自己的光阴自己受用,真是从容自在哪。哪儿像现在,还得给他们找活儿干,把大半的功夫都花费在他们的身上——这帮人哪,干起活来就不怕出臭汗。”

“他们简直像马,像狗。”

“他们跟这人间世界的什么东西都不像。他们什么都不在乎,只有出了臭汗才算满意。真比白人还讨厌。”

“头人总不见得会亲自去找活儿来给他们干吧。”

“就是这话。养奴隶我不赞成。这种做法不好。当年的世道,那才好呢。现在这一套不行。”

“当年的世道你也没有见过吧。”

“有人见过,我听他们说的。反正现在这一套我算是尝过滋味儿了。出臭汗,那不合人的天性。”

“可不。瞧他们的皮肉,老出汗都成了那个样子。”

“是啊,都发黑了。连味道也发苦了。”

“你吃过?”

“从前吃过。那时候年纪还轻,胃口也比现在强多了。我眼下可比不得从前咯。”

“是啊。他们现在也值钱了,吃掉不上算了。”

“那种肉有一股子苦味,我受不了。”

“既然白人愿意拿马来换,那吃掉就不上算了。”

他们进了小巷。门前长了青苔的石阶下,跟肉骨头、破葫芦瓢盘子一起默默躺在尘土里的,就是那种木削布缠、上插羽毛、做成神像样子的软瘪瘪的玩偶。可是小屋里全都没有一点声息,门洞里也不见半个人影儿;自从昨天伊塞梯贝哈去世以后,就是这样的情况了。其实他们俩也早就料到了。

正中那所小屋比别的屋子都要稍微大一些,每到月亮盈亏到一定形状时,黑人就都聚在这所屋里,祭礼先在这里进行,到黄昏以后再移到小溪边的洼地上,他们的鼓就藏在那边。一些小东西则都放在这间屋里,有各种神秘的祭器,还有用红泥涂了种种标记、作为祭祀记录的一根根树枝。地中央是一只炉子,当头屋顶上有一洞,炉子里有一些木柴的冷灰,上面吊着个铁锅。百叶窗都关上了。那两个印第安人在逼人的阳光里待久了,乍一进屋,眼睛一时什么也辨不出来,只觉得刷地一下,眼前一片黑暗,黑暗里依稀有许多眼珠子在滴溜溜打转,因而恍若满屋都是黑人。两个印第安人在门口站住。

“是嘛,”三筐说,“我就说过这种做法不好。”

“这个地方我简直待不下去。”那另一个说。

“那是因为你闻到有股味儿,黑人一害怕就有这么股味儿。我们害怕时不发出这种味儿。”

“这个地方我简直待不下去。”

“你也害怕得有股臭味儿了。”

“咱们嗅到的味儿只怕是伊塞梯贝哈身上来的。”

“对咯。其实他心里有数。他知道咱们会扑空。他临死的时候早就料到咱们今天跑来非扑空不可。”一派幽暗混浊之中,黑人的眼睛在四下里打转,黑人的气味在周围荡漾。三筐冲着屋里说:“我是三筐,你们都认识我的。我们是奉头人的命令来的。我们要找的那一位他逃走了吗?”黑人没有言语。他们那股味儿,他们身上那股臭气,似乎在热烘烘静止的空气里时起时伏。他们似乎是在那里一齐苦苦思索一件年代久远的事,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们就像是一条章鱼,他们就像一棵大树见了老根,就在泥土刨开的一瞬间,露出了底下那长久不见阳光,郁愤难舒的一大堆,纠结盘曲,粗而奇臭。“说吧,”三筐又接下去说,“我们的差使你们都清楚。我们要找的那一位他逃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