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第5/8页)

我们冲着开走的面包车挥手告别。车轮上的防滑链咔咔地碾过雪地,扬起细细的雪块。司机按下喇叭,震得人耳朵生疼。车子左拐弯,就从冰雪覆盖的街道上消失了。我刚跨上自行车,一阵劲风吹来,差点把我从车上掀下来。贝娜跟我走了二十多米,然后跳上自行车的后架,我们朝家骑去。她可真沉啊。老天爷,幸亏我骑了辆“大金鹿”,是那种最结实的自行车。

第二个星期,保文给我打了一次电话。他说,他现在感觉好多了,不那么焦躁了。他的声音确实听起来很平静。他让我来的时候给他带几本书来,特别是他那本《百科知识全书》。这是一本20世纪50年代从俄语翻译过来的大部头的、发行量很少的工具书。天知道他从哪儿搞到的。

星期四上午我去看他。他住的精神病院在木基市西南郊的一座山里,离市区大约十公里地。我骑车穿过城区的柏油路,西边工厂区的松林后面有几根高大的烟囱懒洋洋地吐着白烟。马路右边的高压线被积雪压成圆弧,每当一阵风吹过,电线上就掉下纷纷扬扬的雪块。每过一会儿,我就会超过一辆装满麦秸的马车,车后跟着一两匹马驹。我骑车穿过一座石桥,转进一个山谷。几座砖楼出现在斜缓的山坡上。楼房之间由笔直的水泥小路连接在一起。再往坡上去,穿过砖房,是一座牛栏。二十几头奶牛在栏里啃着稀疏的干草,另外几头挤在一起取暖。

这里真宁静,不知道内情的人会以为这里是高级干部的疗养所,而不是精神病院。我走进九号楼,门卫把我拦住,然后带我去一层保文的房间。正巧值班的医生早晨查房,正在屋里给保文做检查。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手指尖削细长。他同我握了手,说保文的情况还不错。他姓麦,细细的络腮胡子给他添了几分文绉绉的神气。当他转过身去给一个男护士下达医嘱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耳朵上长着一个大瘊子,像助听器一样堵住了耳道。他看起来像个外国人,我怀疑他是个混血儿。

“我们给他做电浴疗法。”麦医生过了一会儿告诉我。

“啥疗法?”我吓了一跳。

“我们用电浴治他的病。”

我转身问保文:“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很有镇静作用。”保文微笑着,但是他眼睛里有几分火气,紧闭着嘴。

男护士准备带他去做电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疗法,就问麦医生:“我能去看看吗?”

“没问题,你可以和他们一块儿去。”

我们三人从楼梯爬上二层。我想去看看电浴还有另外一个意图—想弄清保文是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厂里流传的谣言让我不安,特别是说保文没有鸡巴,所以他从来不去厂里的公共澡堂洗澡。

在走廊里我们脱掉鞋,换上塑料拖鞋,然后走进一个小房间。屋里的墙壁被涂成豆绿色,地上铺着镶木地板。屋子中央放着一个瓷澡盆,看起来像是可怕的刑具。澡盆的内壁粘着一圈黑色的、长方形的、有孔的金属片。金属片底下伸出三根粗大的橡皮管子,连在靠墙立着的一架高大的机器上。机器顶端是一个布满按钮、仪表和开关的控制盘。那位年轻的男护士身材结实,长着一张国字脸。他打开水龙头的开关,冒着蒸汽的热水开始在澡盆里翻滚。护士走过去操纵那架机器。这小伙子叫龙福海,一副忠厚善良的样子。他说他家在农村,毕业于吉林护士学校。从他身上能看出农民的淳朴气质。

保文冲我笑了笑,解开印着蓝白斑马纹的病号服的扣子。他现在看起来很正常—脸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了,红扑扑的脸庞很平滑。但是,那个澡盆实在令我心惊,活像是处决犯人的电刑床。哪怕我病得再厉害,我也决不会把我的嵴背靠到那些金属沟槽上去。万一线路漏电怎么办?

“疼不疼?”我问保文。

“不疼。”

他走到一扇咔叽布屏风的后面脱掉衣服。澡盆里的水已经满了一半,龙护士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白色的粉末,用剪子剪开倒进水里。这一定是盐。他卷起袖子,弯下腰,用粗壮的双手搅拌起来。让我失望的是,保文穿着一条干净的裤衩走了出来。他利索地迈进澡盆躺下,好像跳入一个温水浴池。我不禁感到惊奇,问龙护士:“你给他放电了吗?”

“放了一点,然后再慢慢加强电流。”他转身又去摆弄机器上的旋钮。“你知道吗?你这个女婿是个非常好的病人,一向配合治疗。”

“那是他应该做的。”

“这就是为啥我们给他做电浴。其他的病人有的得戴电手铐,还有的挨电棒,每次都疼得跟杀猪一样叫唤,得把他们用皮带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