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第6/8页)

“他啥时候能治好啊?”

“我也不知道。”

保文躺在通了电的水里一声不吭,他的眼睛闭着,头枕着澡盆一头的黑胶皮垫子。他看上去很安详,相当放松。

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保文不想说话,他在集中精神接受治疗。我也就不开口,观察着他。他的身体瘦长而结实,腿上没有毛,裤衩前部鼓起一团。他看起来同正常男人没有任何不同。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护士加大了电流,保文开始在澡盆里蠕动起来,好像被什么蜇了一样。“你没事吧?”我问,但是不敢碰他。

“没事。”

他仍旧闭着眼睛,额头上闪闪地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脸色苍白,嘴唇噘起又松开,好像口渴似的。

护士再一次加强了电流,保文的身体开始在水里扭动,并发出一点呻吟。他无疑是在受罪,这种电浴绝不会像他说的那样有镇静作用。龙护士用一块白毛巾擦去他头上的汗水,轻声说:“我过几分钟把电降下来。”

“不,再加大一点!”保文坚决地说,他的脸在扭曲。

我感觉他好像有些羞愧,也可能是因为我在场,使得这次治疗对他来说更加不舒服。他的双手紧紧抠住澡盆的边缘,弯曲的手腕在颤抖。足足有三分钟,没有人说话,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护士逐渐减轻了电流,保文也平静下来。他的脚趾也不再抽动。

我不想增加他的难堪,就走出屋子去找麦医生,一方面是想感谢他对保文的照顾,另外也想了解他什么时候能够痊愈。麦医生没在办公室里,我就到楼外去透透气。太阳高照,雪地耀眼的洁白。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去适应这强烈的光线。我在一条长椅上坐下,点燃一支烟。一位年轻姑娘戴着貂皮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双军用棉手套,手里提着一只空奶桶,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嘴里哼唱着“同志哥,请喝一杯茶”。她很漂亮,清脆的声音十分甜美。我不由得盯着她身后在风中晃动的两条大辫子,看了好久。

我内心充满了对保文的同情。他是一个出色的年轻人,应该能够去爱一个女人,创建家庭,享受正常的生活。

二十分钟后,我重新走进了他在一层的病房。他看起来很疲倦,仍然微微发抖。他告诉我,当电流增强的时候,他的皮肤好像遭受着几百只蚊虫的叮咬。这就是为什么他每次在澡盆里从来不能超过三十分钟。

我心疼地说:“我回去告诉厂里的领导你悔改的决心很大,并且积极配合治疗。”

“行啊。”他仰了仰湿漉漉的头,“谢谢你带书来。”

“你还需要啥不?”

“不需要了。”他的声音中有几分悲伤。

“保文,我希望你能回家过新年,贝娜需要你。”

“我知道。我也不想在这儿关一辈子。”

我告诉他,贝娜已经给他妈妈写了信,说他出差去了。这时候楼道里响起了午饭的铃声。楼外面的大喇叭里开始播放《义勇军进行曲》。龙护士走进来,一只手拿着一双筷子,另一只手端着盛着两个窝头的盘子。他高兴地对保文说:“我一会儿给你端菜来。今天吃酸菜炖豆腐,还有豆芽汤。”

我站了起来,跟保文告了别。

回到厂里,我向领导们汇报了保文在精神病院的情况,他们听后很吃惊。光是“电浴疗法”这个名词就够他们乱想一阵了。朱书记摇着头说:“保文还得受这个罪,太遗憾了。”

我并没有解释电浴比起其他疗法还是轻的,我也没有向他们描述电浴疗法是什么样子。我只是说:“他们每天都把他泡在电水里。”让他们去吓唬自己去吧,这样也好,等保文出院回厂的时候,他们会更同情他。

到了十二月中旬,保文在精神病院里已经待了一个月了。贝娜成天念叨着要去看看丈夫。她急于想在新年前把他接回家。在她车间里仍然流传着关于保文的闲言碎语。有的说电浴疗法把他浑身烫得都是泡;有的说他的鸡巴被治疗得都快缩没了;还有的说他现在变成了吃素的和尚,看见肉就呕吐。那个说夜里给保文留着门的姑娘刚刚结婚,到处跟人说她怀孕了。人们开始变得对贝娜友善体贴了,就像是对待一个被丈夫虐待的妻子。组装车间的领导安排她只上白班。我很高兴财务科把保文算成病休,仍然给他发工资。也可能是他们不想得罪我才这么做的。

星期六,我和贝娜一起去精神病院探望保文。她不会骑自行车,我骑车带她去又太远,我们就乘公共汽车。两个星期前她自己去看了保文一次,给他送了几双袜子和一条她织的毛裤。

我们到达精神病院已经是下午了。保文很健康,精神也很好,看来电浴确实有效果。他看到贝娜很高兴,甚至当着我的面搂抱了她几下。他给她剥了两块奶糖,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也就没给我。屋里没有别的杯子,他给我们俩倒了一大茶缸麦乳精。我不知道同性恋是否会传染,因此连茶缸的边都没敢碰。我很高兴看到他能善待妻子。他认真地听她讲厂里同事的故事,时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如果他没有病,该是多好的一个丈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