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

莉雅的信令她的父母左右为难。她在信里说,安图县的朝阳农业技术学校已经录取了她,学的是兽医专业。莉雅的父母倒不是在乎她学什么专业,而是担心一张农业技校的毕业证书会把女儿永远留在农村,当一个有文化的农民。

莉雅的父亲童古汉考虑了三天,不知道怎么给女儿回信。他当然希望她能够回木基市。如果他能够在城里给女儿找到一份工作,他就会写信告诉她让农业技校见鬼去。但是,被技校录取可以让她在农村找个比较像样的工作,离开那个已经待了三年的养鸡场。他应该鼓励女儿去上农业技校,还是让她等待机会将来回城?他左右为难,愁得睡不好觉。

“爸,你咋不再申请一套新的单元房?”吃午饭的时候儿子亚宁问他。

“还不到时候,”古汉说,“别担心,要是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很快就会分到一套新房。”

“我能等,可不知道人家美丽还能等多久。”亚宁“砰”的一声把碗蹾在桌子上,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颤动。他和美丽已经订婚四年了,因为没有房子,到现在还结不了婚。

亚宁的母亲剑萍说话了:“亚宁,耐心点。去跟美丽说再等几个月,等你爸爸当上副厂长,他会跟厂里要房子。当了厂领导还会没房子住?”她剥下一片绿生生的生菜叶子,蘸蘸盘子里的炒豆酱,张开大嘴送了进去。

“现在也难说啊。”古汉叹了口气,用手指捻捻两撇小胡子,眯缝着一双长得过分接近的眼睛看了看亚宁。

他很同情儿子。亚宁患有面肌痉挛的毛病,找个对象不容易。如果他们住的这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再大一点,他就可以让这对年轻人结婚搬进来。但是屋子实在太小,没有多余的地方。古汉在东风食品厂的包装车间当主任,也是个干部。最理想的解决办法是他再要到一套房子,也就是目前厂区附近刚刚竣工的房子,这样他就可以把现在这套房子给儿子结婚用。亚宁在一个书店里工作,单位太小,解决不了职工的住房。但是古汉还不能跟厂里提房子的事,因为领导正在考虑提拔他当副厂长,他担心这样做会破坏他在干部和工人心中的形象,副厂长也就别想当了。李厂长已经明确告诉他,他目前是副厂长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有大学文凭。

童古汉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对当官没多大兴趣。但是最近他琢磨过来了,如果他是在副厂长的位上,可能早就住进新房子了。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儿子说:“准备结婚吧!”他可以给在乡下的女儿写信:“别学什么兽医了,赶快回来,你老子可以给你在城里上户口、找工作。”事情是明摆着的:能否解决儿女问题的关键全在于他这次能否顺利升上副厂长。这些日子,他内心变得很焦躁。他在房前的小院里种了些花草,有紫罗兰、美人蕉、玫瑰和仙客来。每天早晨给花浇水的时候,他都在心里默默地祈愿:今天厂领导会正式通知我提拔的决定。

雨后的太阳明晃晃的,楼房、树干、电线杆和路边的凉亭还湿漉漉的,闪烁着雨水的光点。昨天夜里的一场雷阵雨洗涤了这个城市。古汉上班乘坐的电车挤满了乘客。电车的车身漆成蓝色,在江滨大道上晃晃荡荡地爬行,好像一条在港湾里穿行的轮船。阳光从电车窗户里斜照进来,洒在乘客的脸上和车座椅的人造革面上。古汉把两条又瘦又黑的胳膊浸在阳光里一动不动,心里忧虑着昨天晚上的雷电会不会击穿车间里的大冰柜。

进了食品厂的大门,迎面遇上包装车间的副主任费明。这个身材细长的年轻人最近刚入了党。“早啊,老童。”费明满脸是笑地打招呼,圆圆的脑袋歪向一边,“早上坐车还顺吗?”

“还行吧。”古汉不想和他太热乎。

“李厂长让您去他办公室。”

“知道啥事吗?”

“我哪知道。”

古汉很讨厌这个副手,太聪明,太滑头。车间里都在传言,古汉一旦调走当副厂长,费明将成为包装车间的正主任。费明每次见到古汉表现出的亲热劲儿让古汉觉得他是等不及了。

李厂长的办公室在厂区后面的办公楼里。李厂长看见古汉走进来,先从一个大号暖瓶里给他沏了一杯绿茶,说:“老童啊,刘书记和我决定让你到泰福市走一趟。”

“去干啥?”

“那里的煤矿欠咱厂的钱,得你去给要回来。”李厂长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又圆又大,有些工人背地里叫他“牛眼厂长”。古汉听说过这笔债务,也知道自己只能服从。他说:“没问题,我去。”

“你这次去就以副厂长的身份代表咱们厂。但愿他们别赖账,要不然咱们明年就没有周转资金了。厂里盖的这幢宿舍楼是个无底洞,把咱厂的钱都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