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9/47页)

老人的第二句话提到“现在的年轻人”,认为崇洋媚外的年轻人就像达克的木偶一样,腰板不定、浅薄浮躁。他的话经常多少带有水分,其实,十年前,他本人也曾经拼命赶时髦,对西方习俗崇拜到肉麻的地步,但只要别人一说日本的乐器表现手法简单,他就会急不可耐地开始滔滔不绝的议论。于是,斯波要也懒得和他争论,适可而止地敷衍过去,但对自己被他视为浅薄浮躁,心里未免愤愤不平。他认为,现在日本人的情趣爱好其实大多还是德川幕府时代的旧情趣,自己赶时髦正是出于对这种残余的不满和反感。尽管明白这一点,却苦于不知道如何向老人解释才能说服他。根据他贫乏而模糊不清的知识,也许只能告诉他德川幕府时代的文明格调低下,因为是商人创造的文化,总摆脱不了商业气息。他自己在东京的商业区长大,本不应讨厌商业气息,而且还有美好亲切的记忆,但也正因如此,身体里渗透着商业气息,感觉卑俗。于是,他以逆反心理憧憬与商业情趣无缘的宗教性、理想性的事物。既然是美好的东西、可爱的东西、感人的东西,必然具有光辉灿烂的精神,给予人们崇高的感动。只有面对这样高尚的事物,自己才能顶礼膜拜;或者具有把自己带上高空般的兴奋刺激的感觉,才会感到心满意足。这不仅对艺术,对女性也是如此。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他是一个女性崇拜者。不言而喻,无论在艺术上还是恋爱上,他还都没有体验过兴奋感,只是朦朦胧胧地向往这种理想,对这种无形的东西怀着憧憬之心,而接触西方的小说、音乐、电影等文化艺术,似乎使他的憧憬心理得到一些满足。西方自古就有崇拜女性的精神,西方的男人把自己的恋人视为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想象成圣母的形象。斯波要认为,西方这种精神与各种习惯广泛地结合在一起,同时也反映在艺术里,而缺乏这种精神的日本人的人情风俗实在是难以言喻的贫乏肤浅。以佛教为基础的中古时期的文化与能乐艺术等,多少还能感受到古典式的庄严肃穆的崇高感,但到了德川时代,越脱离佛教的影响,越变得卑俗低下。尽管井原西鹤、近松门左卫门笔下的女性都很温柔可爱,趴在男人的膝盖上哀婉痛哭,但绝不是让男人屈膝仰视的女人。所以,斯波要喜欢洛杉矶制作的电影远胜过歌舞伎。不断创造新的女性美、一心想向女性献媚的美国绘画世界虽然也充满低级趣味,却很接近他的理想。在整体感到厌恶的日本文化里,只有东京的戏曲、歌谣还保持着江户人机智潇洒的情趣,而净琉璃一直固执于傲慢狂妄的德川时代的趣味,始终不能向其他文化接近。

然而今天,不知道什么缘故,从一开始就对舞台上的表演聚精会神,没有产生反感,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进净琉璃的世界,甚至连沉闷压抑的三味线声似乎都沁入心田。他细细体味剧情,发现历来讨厌的小市民社会痴男怨女的情爱里也不是没有可以满足平时憧憬的要素。垂挂布帘的门口、红色的门槛—摆在舞台左侧的程式化道具格子门虽然令人对阴暗忧郁的商业区气息产生嫌恶之感,但正是在这种忧郁的阴暗里,潜藏着如同寺院大殿般的深奥,放射着佛龛里古佛像的光环般暗淡的亮光。但这与美国电影的明朗辉煌不同,是掩埋在几百年传统的灰尘里岑寂颤动的幽光,稍不注意,就不会发现……

“来,怎么样?要是肚子饿了,就请吃吧,做得不好……”

这一幕终了的时候,阿久把食盒里的食物分给大家。斯波要眼前还闪烁着小春和阿赞的形象,同时也意识到老人的议论即将转入“心如恶鬼还是心如蛇蝎”的话题,吃东西的时候也觉得心里不踏实。

“吃了就走,实在不好意思……”美佐子说。

“真的现在就回去吗?”阿久问。

“我本来还想多看一会儿,既然她说想去松竹座,那就告辞了……”斯波要说。

“太太,那就……”阿久似乎还想挽留,看了看美佐子,又看了看老人。

这时,报幕员已经开始讲解下一幕的内容,两个人赶紧趁机出来。阿久送他们到走廊上。

他们走上道顿堀华灯初上的街道,美佐子松了一口气,说:“没尽多少孝道。”见丈夫没有回答,却往戎桥方向走去,便叫住他:

“要,不是那边。”

“噢,是吗?”

斯波要转过身,一边紧跟在步履匆匆往日本桥方向走去的美佐子后面一边说:“我想往那边去有合适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