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12/47页)
“怎么不一样?”
“平时他很少对别人讲大阪话,还挑剔别人话里的毛病。虽然和你很亲,但也不应该闹得那么欢。”
“我也觉得有点闹……这么说,是故意这样的啰?”
“对。一定是。”
“为什么要这样?他觉得不这样做就对不起我吗?”
“大概多少有一点。其实阿弘很怕你。他喜欢你,同时又有点怕你。”
“为什么?”
“孩子不知道父母的关系紧张到什么程度,可是你一来,他以为这是形势急转直下的预兆。你不来,我们夫妻关系一直拖着解决不了,你就是为解决这个问题来的。”
“哟,这么说,他是不欢迎啦。”
“可是你送给他那么多礼物,他当然高兴。他想见你,他喜欢你,可是又怕你来。这一点我和阿弘的心情完全一样,就说该不该现在告诉孩子这件事,从刚才的样子就能看出来,我不愿意告诉他,他也不愿意听。他不知道你会对他说出什么话来,他甚至觉得,父亲说不出来的话,恐怕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是嘛。他那么欢闹就是为了掩饰自己害怕的心理吗?”
“其实,我、美佐子、阿弘,我们三个人的性格都很懦弱,现在三个人都陷在同样的状态里。说老实话,连我对你的到来也觉得害怕。”
“那就先放一放怎么样?”
“放,不是个办法。害怕归害怕,还是想办法把事情了结了好。”
“事情不太好办。那个叫阿曾的是什么态度?如果你们自己了结不了,让他采取积极主动的措施,会不会促使事情早点解决?”
“那个男人也是一个德行,听说美佐子不拿主意,他就不哼不哈,什么都做不了主。”
“他的处境恐怕也只能如此,不然自己就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人。”
“对这件事,阿曾、美佐子和我本来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就是商量着办,等待大家都认为合适的时候再解决。”
“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候?如果没有人采取毅然决然的态度,这个合适的时候永远也不会到来。”
“不,不会的。比如三月份学校的春假就是一个机会。我一想到孩子难过地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偷偷流泪哭泣的情景,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于是打算只要学校一放假,就带着孩子去旅行、看电影什么的,尽量减轻他的苦恼,让他慢慢忘掉不愉快的往事。”
“可是为什么没解决呢?”
“阿曾说这个月不合适。他的哥哥下个月初出国,不愿在他出国前发生纠纷,说是他不在日本,障碍少一点。”
“这样的话,暑假之前就不会有机会啰。”
“嗯,夏天假期也比较长……”
“你要这么考虑,根本就是遥遥无期。到了夏天,说不定又会出现什么情况……”
高夏的双手骨骼粗大,却消瘦如柴,手背上青筋暴露,大概由于喝了酒的缘故,像一直拿着沉重东西似的不停颤抖。他把手伸到火锅底下,把羽衣甘蓝卷叶般层层重叠的雪茄烟灰掸在火炉底座的水里。
表弟大概每隔两三个月回来一次。每次见面,斯波要口头上总是谈分手的时间问题,其实心里对“是否分手”还没有下决心。而表弟认定他已决心分手,现在只是在考虑最合适的时机。表弟并不是要斯波要“必须分手”的强硬主张,他以为分手已经是斯波要不可动摇的决定,只是就具体的手段问题进行磋商。斯波要也不是有口无心地逞强,他每次见到表弟,受到他坚决果断的男性作风的感染,自己也自然而然地产生勇气,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仅如此,他每次和表弟见面,觉得表弟最可以增加他玩弄自身命运的愉悦感。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斯波要缺乏付诸行动的勇气,只是一味沉溺于一旦分手会出现什么情况的想象之中,这种想象从表弟那里可以获得非常活跃的实际感受,使他心情愉快。当然,斯波要不是单纯地把表弟作为想象的工具,如果合适的话,也想把想象逐渐引向现实。
离别总是悲哀的。不论对方是什么人,离别的过程本身就带着悲伤。守株待兔般等待着最适合分手的时机,这个时机永远不会到来。高夏这句话不无道理。的确,高夏自己与前妻的分手并不像斯波要这样优柔寡断,决心一下,一天早上,就把妻子叫到他只有一个房间的家里,详详细细地叙述分手的理由,一直谈到晚上,然后正式提出离婚。当天,为了表示这最后的惜别,两人整整一个晚上相拥而泣。后来,他对斯波要说:“那天晚上,妻子哭了,我也放声大哭。”这次斯波要为自己离异的事找高夏商量,也因为他有这方面的经验,当时自己旁观高夏的做法,佩服他干脆利落的作风—像高夏这样敢于直面悲剧,想哭的时候就无所顾忌地尽情大哭的性格,哭过以后一定心情非常痛快。斯波要深感没有这样豪爽的性格就离不成婚,但自己学不了。东京人的虚荣和面子甚至在这个问题上都纠缠自己,他觉得净琉璃道白的场面十分丑恶,如果自己也置身于歪鼻咧嘴哭天抹泪的小市民生活场景里,也同样感到丑恶。他不喜欢泪流满面地分手,希望痛痛快快地解决问题。妻子和自己的心绪如同出自一个大脑的思维,一拍即合,互相理解,平静分手。这是他与高夏想法的不同之处,他对即将离去的妻子没有任何不好的感情,除了没有性生活的相爱之外,其他如兴趣、思想等各方面都很和谐。这是一种丈夫不把妻子视为“女人”、妻子不把丈夫视为“男人”的关系—就是说,本不该是夫妻的两个人成了夫妻,这个意识使他们感到尴尬,如果他们是朋友,也许会相处得很好。所以,斯波要并不希望一旦分手,就断绝来往。他似乎觉得,过一段时间,当不再为过去的记忆苦恼的时候,可以将美佐子作为阿曾的妻子、弘的母亲,保持一种相当轻松密切的关系。即使将来顾虑到阿曾的体面和人们的风言风语不便来往,至少两人在分手的时候都表示同样的意愿,不知能减轻多少离别的悲痛。“要是阿弘生了什么大病,一定要告诉我。到时不能不让我去探望他啊,阿曾也会同意的。”斯波要对美佐子这句话的理解是,其中肯定包含弘的父亲生病的时候。就他而言,也希望自己在美佐子生病的时候能去探望她。尽管作为夫妻无法获得幸福,但毕竟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十几年,还生了个孩子,总不至于一旦离异,就视同路人,甚至在对方临终时都不能见上一面吧,恐怕没有这样的道理。斯波要和美佐子都希望在分手的时候怀着这种心情,即使不久的将来双方各自重组家庭,生下新的孩子,这种心情不知道能保持多久,但至少在目前是使双方愉快的最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