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第4/11页)

她向来如此——“还行”——这就是最高的评价。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如果德语或拉丁语拿了个二分,而不是一分[1],她会说:“还行。”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如果我按自己的心意打扮好了准备参加聚会或舞会,问她一句“好看吗”,她就会用挑剔的眼光看看我,说:“嗯,还行吧。”赞美?认同?她身上没有这个细胞,这样的话永远不会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好像一句赞美就会让她降低身份,让她变得渺小。当她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瞪着惊恐的眼珠子喘气的时候,我坐在她床边,说:“妈妈,你的气色好极了,你连皱纹都没有。”在那一刻我恍然发觉,我以前也从来没有赞美过她,或是对她说过什么亲切的话。直到她再也不能回答我的时候,我才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我恨不能代替她一动不动毫无生机地躺在那里,让她对我说些充满关爱的话,赞美我,亲近我,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啊。

她把包好的柠檬卷塞进一个塑料袋递给我,笑盈盈地说:“你小时候可喜欢吃了。”我险些冲口而出:我又不是孩子了。可说这话没有任何意义。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忧郁、冷漠、半大不大的孩子,就好像我吃了剩下的柠檬卷就会变得强有力似的。

告别的时候,她塞进我手里的除了装柠檬卷的塑料袋,还有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条蓝色羊绒围巾。“拿走吧,孩子,”她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会再穿蓝色的衣物了。何况我有满满一抽屉的围巾呢,让我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呢。”一切都跟历次一样,可又不太一样。因为,当我再次向她挥手的时候,站在台阶上的她忽然石破天惊地说:

“米兰!我还从来没去过米兰呢!”

那又怎么样——她这一辈子本来就很少出门旅行啊。她参加过一次乘汽车环游法国的旅行,却因为一件事而心烦意乱,那就是连小孩子都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哎呀,妈妈,”我说,“他们是法国人哪,他们是说着法语长大的,那是他们的母语啊。”“那又怎么样呢,”她固执地说,“那么小,法语却说得那么流利,老天爷呀。”

当我把妈妈的这些趣事讲给朋友们听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很好笑。我却笑不出来。自儿时起,我们之间就有一堵高高的危墙。每次见面,每次谈话,如果我们在墙边靠得太紧,它就会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塌下来将我们其中一个压死。今天我知道了,本来我和母亲在一起时可以有很多的欢笑——然而,在那时候,只要我去看望她,在她把门打开的那个瞬间,我们就看出来了:嘿,旧账还没有算完。每个伤口都还在淌血,便没有了欢笑。

我从来没有想过跟母亲一起去旅行,更不要说去米兰,更不要说是现在,在我想要与弗洛拉见面的时候。可是她就站在我面前,矮小而矍铄,神采奕奕地对我说:“你怎么就不能带我去呢?意大利!那才算是你送我的美好的礼物呢。也许这就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了。”

这种话她说了将近二十年了——这就是我最后一个圣诞节了,我活不到下一次过生日了,我觉得我的生命力在消失……或者,只要她稍微有点感冒伤风,她就爱说:“我只有一天可活了。”这些都是她敲诈我的手段。只要她的身体好了一些,或是圣诞节、复活节、生日什么的过去了,她马上就会变回原先那副硬脾气,知道该怎么对付我,比如说买皮大衣时要买黑色的而不是棕色的,这样她就能以更好的形象出席我的葬礼,而且,上帝,如果她真的死在我前头,那黑大衣就可以让我在她的葬礼上穿。

“那太累了,你受不了的。”我找了个借口,一边想象着开车和母亲一起上路会是什么情形。

“只要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她说,“米兰!一定很美啊。”“米兰可算不上美。”我说,她敏捷地顶了回来:“那你又去干什么呢?又看上哪个小伙子了?”我执拗地沉默着,摆出一副她称作“中国式表情”的苦瓜脸。“呸,瞧你这副中国式表情,”她说,“我再也不问了,再也不问了,谁自找倒霉谁自己知道。”这种话我是不能忍受的:“谁自寻快乐谁自己也知道。”她说:“那好哇。”

“我是去跟一位与我有工作关系的女士会面。”我只得这样说。“你跟一个意大利女人有什么工作关系?”她怀疑地问。我不耐烦起来,“妈妈,”我说,“我去干什么都无所谓,主要是路上的时间太长了,天气又这么热,很累的,我要在那里待两三个星期呢,你要回来时怎么办?”“上帝,我可以坐飞机嘛,”她说,“我可以待两天然后坐飞机回来,让克劳斯去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