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第5/11页)

母亲只坐过一次飞机,是飞到柏林去参加她的妹妹露茜的葬礼。可是她说起话来就像一天到晚飞来飞去而且有里程积分卡似的。克劳斯是她的一个远房侄孙,就住在附近,有时来照顾她。

“那好,”我说,“晚安啦,我现在很累,我要回旅馆去,明天早饭后再来。我出发之前总归是要再过来一下的。好了吧?”“好,”她说,“别忘了拿上柠檬卷,还有这条蓝围巾,它很软和,只不过我不戴这种东西了。”

我接过围巾走了。回到旅馆,大堂经理问我:“令堂收到礼物很高兴吧?”“高兴极了。”我说,将围巾塞进塑料袋深处,弄得它沾上了柠檬卷。围巾是我前一天买的,当他问我给母亲大人买了什么礼物时我还给他看过。她的八十岁生日是在报纸上登了公告的,镇长还给她写信道贺。“那个家伙呀,”她说,“是基民盟里的一个白痴。”她把贺信撕掉扔进了马桶,就像当年处理我写的第一首诗,在父亲去世后处理她的结婚戒指一样。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总是梦见和母亲一起旅行,梦见弗洛拉。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到她那里去。她给我开了门,穿着一条我从未见过的亮闪闪的蓝裙子(“我再也不穿蓝色了!”),容光焕发,戴着一个金镯子,那是我的表姐玛格丽特送给她的七十寿礼。走廊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旅行箱。“都收拾好啦,”她说,“真让我兴奋。”

我只能咽了口唾沫,先坐下来。

“妈妈,”我说,“我们得在汽车里坐好几个小时,然后……”“我知道,”她不耐烦地说,“我喜欢坐汽车。你爸爸唯一的一项本事就是开车。我们在星期天经常开车到龙岩去,品尝那里的鸡汤。在米兰能吃到不放大蒜的菜吗?我可是一点大蒜都不沾的。”

我只剩下发呆了。她总是对我发起突然袭击将我打败,而且,我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情绪高涨,这使得我实在狠不下心来拒绝她。我想,那就先在旅馆里住两天,在米兰的街市上随意逛逛,让自己静静心,染上一点意大利风情,之后再搬到弗洛拉那里去住几天,也许一个星期,或是两个星期。母亲总归是要坐飞机回家的——这事好安排。而在前去的途中,我想,也许我们能够谈一些在灵魂深处沉积已久的事情。汽车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生了气也没办法一走了之或是砸门,说话时也用不着看着对方。在开车时我必须集中注意力,自然发不出火来。

“好吧,”我说,“那就走着瞧吧。出发。”

我提起她的旅行箱。她稀里哗啦地把百叶窗放了下来。“你带上护照了吗?”我问。她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真是个蠢老婆子吗?我当然带上护照了。”忽然她又轻快地哼唱起来:“你可知道那柠檬花盛开的地方?啊,我的情人,我要和你同往。”[2]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母亲经常和我一起唱歌,她还会背许多诗,一有机会就吟诵起来。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即使我从不曾坐在她的怀里,蜷在她的床上,让她牵着手走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的母亲仿佛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任何形式的柔情。我的父亲有两个情人,一个很年轻,是个冒冒失失的金发女郎,另一个是一位和气的售货员,跟他一般大。他定期去找她们,也经常在她们那里过夜。“我在瓦尔特家。”他会这样说,或者,“不用等我了,我在奥托家里过夜。”“好吧好吧,”母亲就会说,“告诉瓦尔特,少用点香水吧,你从他那儿回来以后身上的味道难闻极了。”要不然就是:“别忘了把奥托的真丝内衣送回去,我在你的柜子里看见的。”儿时的我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只会笑。我的父亲有五个兄弟,都是非常好玩的人,所以我就幻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来。奥托叔叔是一个会计,几兄弟里面只有他永远打着领结,穿着西装,所以被兄弟们叫作“大少爷”。瓦尔特叔叔嗜酒如命,被叫作“啤酒先生”,海尔曼叔叔是个装百叶窗的工人,于是就成了“裂缝先生”,弗里茨叔叔在剧院里管道具,因此被叫作“破烂儿先生”,最小的台奥叔叔是唯一的虔诚教徒,总是往教堂跑,一直在为慈善事业捐款,自然就成了“耶稣先生”。我父亲的外号是“搞笑先生”,因为他总是兴致勃勃——除了在家里。但是,如果他带着我,或者跟他的兄弟及其妻子们在一起——例如在圣诞节,在奶奶的生日,或是我的生日——那是真正的节日,大家喝那么多的酒,有那么多欢笑。我最喜欢“破烂儿叔叔”,因为他常常从剧院拿些小羽毛帽子、缀着珍珠的手套或是木鞋给我,母亲对这些东西总是不屑一顾地抽抽鼻子:“又是这些破烂儿。”只要我稍不留神她就给扔进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