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第2/11页)

她那一次真正的爱是给了我的父亲吗?我无法相信。他们的关系太恶劣了,在他死后,母亲的青春才真正绽放,但是她再也没有让哪个男人接近她。那么一定是在结婚之前发生过什么故事。可是,跟谁呢?更重要的是:是在什么时候呢?她结婚的时候是二十岁。当我出生时,我的父母已经结婚十五年了,在战争中父亲的假期里有了我。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偶然的产物,是在战争的后期出生的。“我原本不想要孩子的,”母亲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那时候谁都不想要孩子,战争还躺在我们的床上呢。”不过,在这之前呢,在这之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呢?母亲从来没有谈论过这段短暂而隐秘的爱情,她也几乎从来不讲以前的事。于是我对自己的家族、对她以及父亲的亲戚几乎一无所知,因为这些人不是跟我们吵翻了,就是早死了。死了,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记忆里了。

如果我追问这些事,她就会摆出一副拒绝甚至厌恶的表情。“我家全是伤心事,他家全是荒唐事。”她说——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最多再加上一句:“你就像他。”

听到这话,我已经很清楚了,我应该马上结束谈话。于是我走进浴室。我照了半天镜子,寻找着我和她相似的地方。我的手几乎和她的一模一样,我的额头上也有着和她一样疑虑重重的皱纹——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幸好没有。我打开浴室柜,不出我所料,我送给她的那些名贵护肤品——面霜、乳液、香皂——全都原封不动地躺在抽屉里。她一如既往地只用妮维雅的香皂和护肤霜。“我用不着更多的呀,”她说,“这就够啦,有油脂,有水分,别的全都是废品。”我送给她的所有的东西,统统作为“废品”消失在柜子抽屉里——鞋,厚毛衣,能折叠的购物袋——不管我送什么,反正都不对。“谢谢,可是我用不着。”当我在电话里问她喜不喜欢我寄去的圣诞节礼物时,她就会这样说。又说:“我什么都有。如果你能幸福,或者至少平和一点,那才是让我最高兴的事。”不过老实说,母亲送给我的东西我也不喜欢,譬如紧得要命的白色羊绒内衣,或者还贴着价签的酒心巧克力。在我们之间,谁也无法给予对方什么,也无法接受对方——至少无法替对方着想,无法和平共处。

当我平静下来以后,我又走进客厅去陪她,但很快就告辞了。她像大多数孤身生活太久、没人可诉说的老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连个磕巴都不打,一直到我离开。

“最近天气好的时候我总是碰上那个长头发的男人,鬼才知道他为什么不剪头发呢。他说,您看那绿油油的草地,我们这里多美啊,那些傻瓜为什么总要往外跑呢?我真搞不明白。我跟您说,我的那些朋友,两千五百!两千五百呀!一开始我根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说,他的朋友们到山里去了,那座山有两千五百米高,而且上面没有积雪!这家伙真是一个奇怪的苦行僧。他老婆死了很久了,我就想啊,他是怎么生活的呢?他每天做饭吗?他的身体看上去可不怎么好。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我碰见谁了?那个牵着几条卷毛狗的女人,她的狗就像小羊羔一样。我问她,那位总是坐着轮椅的布莱纳先生哪儿去了?我很久没见过他了。她说,您怎么还不知道?他已经死啦。我说,这回他老婆可该高兴了。她早就盼着他死了。现在他终于死了。有一次她抓到他和他侄女在床上,从此以后他们的婚姻就陷入了泥潭。我真不知道这些男人心里到底有个什么魔鬼,不过我看你心里也有。以前那个家伙还总是骑马呢,可是后来他中风了,是啊,很正常啊。牵狗的女人说,经常变天,所以她的狗老是掉毛。我很讨厌卷毛狗,卷毛狗有什么好的。你的脸色很坏,你睡得太少了,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说到这时候,她歇了口气,我趁机插进去:“好的,那我现在就去睡觉。”我终于能逃掉了。

我们从来不谈论跟我们相关的事情。

告别的时候,我们亲吻了对方脸颊左右的空气。我们不接触彼此的身体。我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抱过我,抚摸过我,安慰过我,触摸过我。小时候她经常扇我耳光。这是我记忆里我们唯一的身体接触。

我回到旅馆,毕尔格先生说:“罗森鲍姆女士,前不久我在阿尔第遇到令堂,真让我吃惊,她还是那么硬朗!还是那样仪容端正,腰杆笔直。您知道吗,您跟她越来越像了。”这时候我实在支撑不住了,我需要的是洗一个热水澡,以及小冰箱里的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