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第6/11页)

上车之后,我问她:“爸爸的兄弟们还有在世的吗?”

“耶稣先生,”她说,“耶稣先生还活着,是卡拉告诉我的,她有时给我打个电话。”我父亲还有两个姐姐,卡拉姑妈和宝拉姑妈。我最后一次见到卡拉姑妈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她号啕大哭,不住地拥抱我母亲,让我吃惊的是,母亲也那样真诚地回应她的拥抱。那时候姑妈是个高个子的漂亮女人,现在肯定有八十多岁了。她丈夫在战争中阵亡了,战后她和嫁给一个警察的宝拉姑妈一起开了一家手工艺品店,经营了好多年。

我母亲偶尔从卡拉姑妈和宝拉姑妈的店里买些毛线来织,她的手艺很糟糕,却又乐此不疲。但是在我父亲去世之后,她和那边的亲戚都断了联系。她搬到了南方的一座小城,我一直到中学毕业都在寄宿学校读书,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叔叔姑姑们。在这个家庭里大家并不作兴写信,便中断了互相的联系,但我经常想起“破烂儿叔叔”“啤酒叔叔”和“大少爷叔叔”。

“这么说起来我们根本没什么亲戚了,”我说,“你的姐妹都去世了,玛格丽特表姐是个讨厌鬼——可是我们本来是个大家庭——爸爸有七个兄弟姐妹,你有五个。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随风而逝。”母亲说着,戴上一副古怪的太阳镜,“瓦尔特得癌症死了,奥托死于心肌梗死,弗里茨被电车轧死了,海尔曼死于盲肠炎,宝拉酗酒而死。只有卡拉和我还活着。”“你们有联系吗?”我问。她说:“很少。”

母亲这边的亲戚的情况,我知道得多一些,跟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也多一些——除了她的弟弟维利,其他人都死了。而她跟这个弟弟是不讲话的,因为他是纳粹分子,就好像他们当初都不是纳粹分子似的。当然,他做的坏事更多,他曾经诬告自己的父亲有叛国言论。之后我的外祖父就被送进了集中营。他回家时重病缠身,不久就去世了。维利舅舅从波兰回来之后,除了他的妻子玛丽娅没有人跟他讲话。

“我家里有四个人都是一条腿的。”母亲忽然很有兴致地说,弄得我险些错过了往巴塞尔方向拐弯的路口。“一条腿?是因为遗传吗?那我可是够走运的。”

“亨里希舅舅,”她说,“有糖尿病,很早就切掉了一条腿。莫里茨舅舅得了骨癌,也切掉了一条腿。莫里茨舅舅有钱得多,经常把自己穿旧的好衣服送给亨里希舅舅。他失去的是左腿,总得把左裤腿扎起来。可是亨里希舅舅失去的却是右腿,他又不想穿皱巴巴的裤子,所以他们总是吵架。”“另外两个是谁?”我问。“我的祖父,”她说,“他是威斯特瓦尔德的鞋匠,又务农又做鞋,有一次他用上好的皮子给自己做了一双鞋,可是当他第一次穿上新鞋想出门的时候,却发现鞋做得太小了,气得他拿把斧子把脚趾头砍了下来。这下只好把脚截掉了。”

这回我算是明白了,在我进入青春期之后,母亲对我总是有那么多的怒气和暴躁情绪,原来这才是根源。有一次她用火通条打得我皮开肉绽,之后像没事人儿似的不闻不问。我让不久之前给我行坚信礼的牧师看身上的伤痕,很快就离开她进了寄宿学校。我们有五年的时间没有见面,毫无对方的音信。只是卡拉姑妈偶尔给我寄个包裹,寄点小饼干、糖和一点钱。[3]

“第四个,”她说,“就是尤普舅舅。他的一条腿在俄国被打断了。他是死在战俘营里的。”

我们沉默下来。我忽然想,我现在问问她吧。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至少可以挑起这个话头,也许她会说一句“我很抱歉”,于是我问母亲:“那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狠地打我?”

答案马上就来了:“我没有打过你。”

我沉默了,加速行驶,高速公路是笔直的,空荡荡的,阳光照耀着,远处出现了一座桥。“妈妈,”我说,“如果你连一次,就这么一次都不肯承认,承认你那么狠地打过我,我就冲着那个桥墩撞过去。见鬼。”她不说话,我继续开,桥越来越近了。我并线到左道上,朝着中间的桥墩开去,突然之间心静如水。

好吧,又能怎么样呢,我想。也许我跟弗洛拉的交往又是一个错误,有什么了不起,一切还不是都会过去。我的心情异常平静,甚至是如释重负,好像我用不着再做什么决定,有人代替我做出决定了。我死死地盯着桥墩,只等待着碰撞,一边想,我的生命——还能怎么形容呢——是充实的,恰恰是和我母亲一起死去,一起下葬,并排躺着,没有爱,进入永恒,阿门。“丢掉你与生俱来的恐惧吧,我不害怕,我不是一具骷髅……”我想到这里,几乎是快乐的。桥墩越来越近了。母亲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叫道:“是的是的,可是让我怎么办,我实在拿你没有办法。你那么小就跟男孩子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