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得勒支的宁静(第2/8页)


不过,坐在外面台阶上的不总是我们两个人。经常有个叫弗雷德·鲍威尔的男人和我们在一起。他也参加了那个聚会,默默无闻地充当背景人物,记住都是谁的酒,友好地帮人撑住走廊上摇摇晃晃的横梁,不让它碰到谁的脑袋。他和我们一样,在朱比利长大,不过我不记得他了,我估计是因为他比我们早几年毕业,然后就去参战了。我回来的第一天晚上,麦迪就让我吃惊,把他带回家来吃晚饭,然后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个晚上,如同我们之前消磨过的许多个夜晚。这个陌生男人成了给我的童年礼物,或者说我们的童年安全地存在于种种掌故轶事中,仿佛裹在脑子里某种玻璃纸里。而我们为童年脆弱的自己建构的种种白日梦,会让我们的童年面目全非地出现—不可救药而快乐。我们一起讲故事。“你们女孩子就是记性好。”弗雷德·鲍威尔说,以一种赞叹的神情,或者还有其他,克制、窘迫,不以为然,就像性格温和、深思熟虑的人看到逗乐的人夸张的洋相时脸上的表情。

这会儿,想到弗雷德·鲍威尔,我承认,我的反应—我称之为情境,比我自己预料的远为保守;甚至感觉荒唐。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我知道他已经结婚了。麦迪是这么告诉我的,第一天晚上就说了。她说的时候不过是提供信息的态度。他的太太是残疾人。他带她来湖边消暑,麦迪说,他对她非常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麦迪的情人,麦迪也不会告诉我。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麦迪都三十多了。但是,我始终在想他坐在我家台阶上的样子,手摊平,放在伸展开的双膝上,麦迪说话的时候,他温和的脸转过去看着她,几乎是溺爱的表情。他有温柔的男子气的外表,被她逗乐了,仍然不动声色。麦迪取笑说他太胖了,不能再抽烟了。这话题把他拖入一场私密的、紧张的、温情的争执。这样的争议毫无意义,也永远不会有结束的时候。而他乐意。他乐意,这句话吓我一跳,我现在是知道了,他乐意,而她需要。她微有醉意的时候,便用半祈求的玩笑口吻说,他是她唯一的真朋友。她说,他也会这么说的。没有别人会这么说。我不清楚。

后来我又在想:他和她真的只是朋友吗?朱比利的一些清规戒律,我已经忘了。有一条,所有的口袋小说谈到小镇的说法,肯定都是对的。还有就是,多么强烈的、值得尊敬的、没有公然的两性关系的友情,才能在这种清规戒律下繁盛起来,并且从中得到滋养,乃至于维持大半生啊。这个想法让我沮丧。不现实的关系,相比局内人,反倒是局外人更加沮丧。我如此难过,发现自己希望他们是公开的情人。

朱比利的生活节奏是以天然季节为周期的。死亡发生在冬天;婚礼则在夏天举行。有一个好理由可以解释这一切,冬日漫长而艰难,老年人和身体孱弱的人并不是永远都过得去。去年冬天是一场悲剧。这样的灾年每逢十年,或者十二年,就会有一个。你能看见街上的人行道开裂,仿佛小镇遭受过轰炸。在这样的艰难中,人们处理了一起死亡事件。现在,到了夏天,便是想起来再谈一谈的时候了。我发现人们会在路上拦住我,聊我妈妈。我从他们的口中听说了她的葬礼,她戴了什么花,那天的天气是什么样的。现在,她已经死了,当他们说“你妈妈”时,我不再觉得这是针对我的骄傲,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狡猾的打击。我以前一直这么觉得。这些词语让我感觉,我完整的身份和狂妄的青春期历程都开始土崩瓦解。

现在,我听着他们谈她,如此温和,如此隆重,我明白她成了小镇的共有财产,成了大家都知道的奇人怪事。这是她的成就,因为我们一再试图把她困在家里,不管残酷的还是狡猾的手段我们都用过。我们让她远离可悲的声名狼藉,并不是为了她的缘故,而是为了我们。我们看着她的眼部肌肉瘫痪发作时眼珠翻白;听到她恐怖的声音,还有她让人尴尬的发音。她和别人说话,要我们帮她翻译,这一切都让我们忍受毫无必要的羞辱感。她的病那么古怪,以至于我们如同陪同一场极度庸俗的杂耍表演,几乎想要大声地道歉。我们的骄傲日渐被磨灭,我们一起画讽刺漫画以发泄狂暴的情绪,哦,不是,不是讽刺漫画,讽刺漫画不是这样的,那只是拙劣的仿制品。我们早该把她送给小镇,小镇对她会好一点。

至于麦迪,至于她十年来的看护,他们说得很少,也许因为他们想到我早已远走高飞,顾及我的感受。我的两个孩子就证明了这一点。而麦迪孤身一人,除了这座让人沮丧的房子以外,什么也没有。不过,我想不是因为这个。这不是朱比利分担他人感受的方式。他们直截了当地问我为什么没有回来参加葬礼;我很高兴那个星期有延误航班的暴风雪当借口。反正我也不知道如果天气合适我会不会回来。麦迪那么激烈地给我写信,力劝我不要来。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如果她这么希望的话,她有权利自己来处理这一切,至少这一回,她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