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滨(第2/6页)


“我以为有人在院子里。”她辩解说。外婆看看她,就仿佛她是只烟囱,随后径直进了厨房。

“我没想到你起这么早。”梅说,“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外婆没回答。你说什么,她都听见了,但除非她高兴,否则就不回答。她开始生炉子,今天她穿了一条印花裙,蓝色的围裙擦来擦去,肚子附近已经脏了,套了件没扣子、开线、没染颜色的毛线衫。这件毛线衫以前是她丈夫的。脚上是一双帆布鞋。尽管她想让自己整齐利落,可是身上的衣服仍然在晃荡。因为她的身材已经没有哪件衣服能正好了,她扁平而又瘦小,除了那像怀孕四个月的小山一样的肚子,可笑地横在皮包骨头的胸脯下。她的腿疙疙瘩瘩,一点肉都没有。她的胳膊是褐色的,遍布青筋,如同鞭痕一般蜿蜒曲折。相对身体而言,她的脑袋显得硕大,而且还把头发紧紧地盘在头顶。她看上去仿佛一个营养不良,颇有敌意的聪明婴儿。

“你回去睡觉。”她对梅说。梅反而走到厨房的镜子前开始梳头,用手指卷发梢,看能不能变成向里卷的齐肩发。她记得今天尤妮·帕克的表姐要来。要是外婆不会发现的话,她就要去拿黑兹尔的发卷做头发。

外婆把前屋的门关了,黑兹尔在里面睡觉。她倒空了咖啡壶,添了水和新鲜咖啡,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牛奶,闻了闻,确定还没有坏掉,然后用调羹把两只蚂蚁从糖碗里舀了出来。她用自己的小卷烟机卷了一根香烟,坐在桌子前看昨天的报纸。咖啡还没有煮好,她是不打算再和梅说话了。她调好了火炉的风门,现在,房间几乎和白天一般亮了。

“要是想喝的话,自己倒一杯。”她说。

一般外婆会说梅太小了,不适合喝咖啡。梅给自己选了一个漂亮的杯子,杯子上印的是绿色的小鸟。外婆什么也没说。她们坐在桌前喝咖啡。梅穿着她长长的睡衣,觉得自己享受了恩典,感到局促。外婆环视厨房,看着污迹斑斑的墙和日历,仿佛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的表情狡猾而心不在焉。

梅闲谈一般地说:“尤妮·帕克的表姐今天来,叫希瑟·苏·默里。”

外婆根本就没留心。她随即问:“你知道我多老了?”

梅回答说:“不知道。”

“好吧,猜猜。”

梅想了想,说:“七十?”

外婆好久都没有说话,梅以为这大概是她们对话的又一个死胡同。她主动提供信息:“希瑟·苏·默里是高地的舞蹈演员,她从三岁就在那里表演了。她也参加各种各样的舞蹈比赛。”

“七十八。”外婆回答道。“没人知道,我也没告诉过别人。没有出生证明。没领过养老金。也从没领过救济金,”她想了一会儿,“也没住过医院。我银行里有足够的钱给自己下葬。墓石这种事儿,都是慈善捐助,或者亲戚们坏掉的良心搞出来的。”

“你想要墓石干什么?”梅闷闷不乐地回答,手指在拉油布上的一个洞。她不喜欢这样的对话。这让她想起三年前,外婆对她耍了一个恶毒的花招。她从学校回来,发现外婆躺在后屋的沙发上,就是现在她睡觉的沙发。外婆躺在那儿,双手垂在两边,脸色如同凝固的牛奶,眼睛闭着,一脸纯粹的、打不破的漠然。梅先试着说了声“喂”,然后叫“外婆”,多少还是平常语气,外婆一贯生机勃勃而焦躁的脸上的肌肉都没动一下。梅再叫她,声音越来越恭敬,“外婆”。她弯下腰都没听到最轻微的呼吸声,她伸出手想碰碰外婆的脸颊,却因为她冰冷、衰老、深凹的双颊上某种细微的、令人不安的东西停了下来。接下来,她开始哭,焦虑而短促,就像一个人在没人能听到的地方哭。她不敢再叫外婆的名字,不敢碰她,同时却也不敢将视线挪开。但是,外婆睁开了眼睛,没抬胳膊,也没抬头,她看着梅,一脸假装的令人愤慨的无辜,眼神里闪过一丝古怪的胜利的火花。“这里不能躺吗?”她说,“你这么胆小,羞不羞啊。”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想要。”外婆回答说。梅试着把一只肩膀从睡衣宽松的领口耸出来,外婆冷冷地说:“去穿衣服。除非你觉得自己是哪位埃及王后。”

“什么?”梅看着自己的肩头,把人晒脱皮的太阳弄出来的斑点看起来真刺眼。

“哦,哪位埃及王后,我听说埃及王后要去参加金凯德交易会。”

梅回到厨房的时候,外婆还是在喝咖啡,饶有兴致地看城市版的广告,似乎她今天不开店,也不做早饭,一天什么事儿也不干似的。黑兹尔也起来了,正在烫她工作穿的裙子。她在金凯德的一家商店工作,离这里有三十英里远,所以每天都要早起。她试图说服她妈妈把商店卖掉,到金凯德去生活,那儿有两家电影院,很多商店和饭馆,还有一家皇家舞厅。但老太太死活就是不松口。她跟黑兹尔说,去吧,你爱住哪里就住哪里去。不过,大约总有某些理由,黑兹尔没有真去。她今年三十三岁,是个萎靡不振的姑娘,头发漂了白,长了一张机警的长脸,歪着脸,带着怨恨,因为有点斜视,就更明显了,一只眼睛任性地斜到一边。她有一只箱子,放满了绣花枕套、浴巾、银餐具。她买了一套碟子,一套铜底锅,都放在箱子里。而她和梅,还有老太太,三人一起继续用缺口的碟子吃饭,她们用的锅已经破破烂烂的了,放在炉子上都东摇西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