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午后

甘尼特太太走进厨房,步调优美,应着她脑袋里响起的旋律,漂亮的花棉布太阳裙飞快地飘动。阿尔瓦在厨房洗杯子。现在是两点半,十二点半以后,大家就开始到厨房找东西喝。还是平常那些人。自从阿尔瓦在甘尼特家工作之后,大部分人都见过那么两到三次。甘尼特太太的弟弟也在,还有他太太、万斯夫妇、弗雷德里克夫妇。甘尼特太太的父母在圣马丁教堂做完祷告后也进来待了一会儿,带来了一个年轻的侄子,也许是甘尼特太太的表弟,他们回家后,他留了下来。甘尼特太太娘家的亲戚们在右边,她有三个姐妹,都是金发碧眼、性格直率、粗心大意的女人,比她和她那非常坦率的健美双亲更加像运动型的,两位老人的头发都已经完全白了。甘尼特太太的爸爸拥有乔治亚湾的某座小岛,他在岛上为每一个女儿都盖了夏天的度假屋。一个礼拜之内,阿尔瓦就能看见这座小岛了。另外一方面呢,甘尼特太太的妈妈住的街道靠近市中心,半数都是红砖盖的房子,街上没有树,全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砖房,她住了她家那红砖房的一半。甘尼特太太每星期去接她一次,开车把她带回家一起吃晚饭,只喝葡萄汁,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喝,一直喝到送她回家。有一回,甘尼特先生和太太有急事,晚饭后就出了门,她便到厨房里来帮阿尔瓦整理盘子。她的态度颇为怪僻、冷淡,正像阿尔瓦家的女人,她们和女仆相处时也是这样子。同甘尼特太太姐妹们老练而体谅的亲切态度相比,阿尔瓦倒不这么在意这个。

甘尼特太太打开冰箱,撑住门站在那儿,终于开了口,似乎带着咯咯的笑意:“阿尔瓦,我想我们可以吃午饭……”

“好的。”阿尔瓦回答道。甘尼特太太看着她。阿尔瓦从不会说不好,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不好,这么说太粗鲁了。甘尼特太太不会不切实际地期望一个高中女生,即使是乡下高中女生会回答“是的,太太”。这是她妈妈厨房里的老女佣说的话。但是,阿尔瓦的语调,经常有一种造作的轻松感,某种夸大的随意和愉悦语气,没有比这种腔调更气人的了,因为甘尼特太太实在找不出反感的理由。无论如何,她不再咯咯地笑了,她晒黑后又涂了粉的脸顿时严肃了,看上去不甚愉快。

“土豆沙拉。”她说,“肉冻,口条。别忘了热一热面包圈。西红柿剥皮了没有?很好—哦,对了,阿尔瓦,我觉得这些萝卜看起来不太好了,你觉得呢?最好切一下,你记得吉恩把萝卜切成玫瑰花吧,你知道他们是怎么绕着切出花瓣来的。看起来很漂亮呢。”

阿尔瓦开始笨手笨脚地切萝卜。甘尼特太太在厨房里绕来绕去,皱着眉头,指尖滑过蓝色和珊瑚色的餐桌。她的头发在头顶盘了一个髻,突显出纤细的褐色脖颈,似乎被阳光晒粗糙了。晒黑的皮肤令她看起来结实而干巴。然而,几乎从来不晒太阳、每天最热的时间都待在屋里的阿尔瓦今年十七岁了,她希望自己的腰和腿能够细一点,她嫉妒这样的褐色皮肤,以及纤瘦的优雅形体。甘尼特太太的样子,仿佛完全是人造的,拥有超一流的体型。

“用根线把白蛋糕切了,你知道怎么切吧。我告诉你用多少冰冻果子露和枫糖慕斯。甘尼特先生只要香草味儿的,就在冰箱里……哦,冰箱里还有很多给你的甜点……哎呀,德里克,你这个怪物!”甘尼特太太跑到院子里叫,“德里克,德里克!”尽管严厉,愤怒之中却颇有几分愉快。阿尔瓦知道德里克就是万斯先生,是一个股票经纪人,她刚刚及时地想起来不能从两截门的上面往外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她星期天面临的困境之一。大家都在喝酒,都在放松,都那么兴奋,而她不得不时刻记住,她不能表现出一点点轻松和兴奋。当然了,她不能喝酒,除非是他们送回厨房的杯底酒—除非是杜松子酒,冷而甜。

但是,冷漠与鲁莽交替的不真实感觉,到了下午这种时候非常强烈。阿尔瓦看见从洗手间出来的人都全神贯注,神情忧郁。她瞥见女人们在昏暗的卧室里,对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左摇右晃,慢吞吞地涂着口红。有人已经在书房的长沙发椅上睡着了。这个时候,起居室和餐厅的玻璃墙帘子拉上了,炎热的阳光被挡在外头。这些挂着帘子、铺着地毯的房间,色调清冷,仿佛在水下的光线中飘浮不定。阿尔瓦发现自己几乎记不清楚家里的房间了,那儿那么小的房间能容纳那么多东西,而这里则是一片毫无扰动的柔和表面,这里的空间,整个又长又宽的通道都空荡荡的,除了两只高大的丹麦花瓶站在尽头的墙角。地毯、墙面和天花板,都是灰蓝色。阿尔瓦悄无声息地走在走廊上,想看见一面镜子或者撞上什么东西。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