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第4/6页)


“我刚刚想到在你之前租这个房间的人了。一个按摩师。你可以写一本关于他的书。”

我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双手不再拨弄钥匙。要是说怯懦和伪善是我的两大缺点,好奇显然就是第三个。

“他在这里开业,做得很不错。唯一的问题是,和我们列下来的按摩所合同比较比较,他改动实在是太大了。他把左边和右边都改了。他搬走以后我进来看,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隔音板!整个房间都隔了音,所以他改动房间的时候,没人听见。就是你坐在这里写作的房间。

“我们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一天一位女士敲我的门,想问我要一把备用钥匙进他的办公室。他不让她进去,特意锁了房门。

“我猜测,他大概只是厌倦了给她的特殊待遇吧。我想,他觉得这种事儿已经耽误得太久了。你也知道,几年也就差不多了。他是个年轻男人,有个不错的年轻老婆,还有两个漂亮的孩子,是谁都喜欢。这是世界上最猥琐的事儿了。”

片刻之后,我才算明白。他告诉我这些事,不仅仅是简单的闲话,而是他以为,作家会特别有兴趣的。淫荡和写作,在他心目中,有一种暧昧的美妙关系。总之,这种观点如此的热切,如此的幼稚,我受了打击,觉得自己在浪费精力,所以懒得反驳他。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为了自己,也不能去伤害他。觉得一点小小的粗暴就可以解决问题,这是个巨大的错误。

第二件礼物是个茶壶。我坚持说我只喝咖啡,叫他把茶壶送给他太太。他说茶对耐力有好处,他一看见我就知道了,我是个神经敏感的人,和他一样。茶壶是镀金的,还有玫瑰花。我知道这茶壶并不便宜,尽管极端的难看。我把它放在桌子上。我还要继续照顾那株植物,它在我房间的角落里欣欣向荣,看着真是猥琐。但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他给我买了一个废纸篓,奇形怪状的,前前后后八面都写着中国字。他给了我一个泡沫橡胶靠垫放在椅子上。我鄙视自己,竟然向他的这些讹诈屈服。我并不是真的可怜他,只是因为我做不到掉脸走开,我无法逃避他一心谄媚的渴望。他知道我的忍受是他花钱买来的,所以他必定痛恨我。

现在,当他在我的办公室逗留的时候,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我有种想法,他告诉我他自己的生活,大约是希望我写下来。当然,也可能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以前就曾告诉过无数人,而我却迫切需要他的故事。他的一生由一系列的灾难组成,当然人生一般大抵如此。他信任的人辜负他,他依赖的人拒绝他,他关心过资助过的朋友背叛他。其他人,仅仅是些陌生人,过路人,也要以各种各样虚构的创造性手法,搭上自己的时间无偿地折磨他。甚至,有时候,他的生命都受到严重的威胁。另外,他太太也很棘手,她的健康情况糟糕,而且性情不稳定,他该怎么办?你知道这有多艰难,他摊开双手说,但是,我活着。他看着我,指望我回答我明白。

我开始踮着脚尖上楼,试图拧钥匙时不发出任何声响。当然很傻,因为我肯定没办法给打字机装上消声器。实际上,我真的考虑用速记的办法来写,希望他把那个邪恶的按摩医师的隔音板给我。我把我的问题告诉了丈夫,他说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告诉他你很忙,他说。但事实是,我告诉过他。每一回他上门拜访,总是用一样小礼物,或者一件小事儿来武装自己。他问我今天怎么样,我说我今天很忙。哦,那么,他隔着门安慰自己,我不会耽误你很久的。而且,正如我所料,他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多么虚弱地希望摆脱他。他知道,却没有时间关心。

一天晚上,我回家以后,发现我把一封打算寄出去的信丢在办公室了,于是回去拿。我在马路上就看见办公室的灯亮着,然后,我就看见他在我的桌子前弯着腰。当然了,他晚上进我的房间,看看我写的都是什么!他听到我在门口,我进来的时候,他赶紧拿起我的废纸篓,说他进来帮我打扫卫生。他立刻就出去了。我什么也没说,我浑身颤抖。因为愤怒,也因为满足。找到一个理由,真是奇迹,这是一个几乎不堪忍受的安慰。

下一回,他再敲我的门,我就把门从里面锁上了。我听到他的脚步,他亲热的哄骗之词,我继续大声打字,不过并没有不停地打,所以他知道我听到他的声音了。他叫我的名字,仿佛我在和他开玩笑。我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应声。一如继往,不理智的罪恶感困扰了我,但是我依然继续打字。这一天,我看见植物也已经枯了,随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