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第2/6页)


结果是,我连门都没敲。一个女人拖了一台真空吸尘器从一间空办公室里出来,用脚把吸尘器往前踢,走向了走廊另一头一扇敞开的门。这扇门显然通往位于建筑后部的一座公寓。她和她的丈夫住在这套公寓里,他们姓麦利。实际上,这座楼就是他们的,就是他们要出租办公室。她对我说她刚刚吸尘的房间,适合当牙医的办公室,我不会感兴趣的。不过,她可以带我看看另一间办公室。她去放吸尘器,拿钥匙,叫我在她的公寓里等她。她的丈夫,她叹了一口气,说,他不在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叹气。

麦利太太一头黑发,是个精致的女人。她的模样应该是四十出头,尽管不修边幅,却依然散发出隐隐约约的动人魅力。鲜亮的口红画的那道纤细的唇线,透露出女性化的专断气息。粉红色的羽毛拖鞋里,是一双柔软的,胖胖的脚。她有一种摇摆不定的被动,疲惫,无语的忧虑气质,透露出来的,是对某个男人的密切关注,而这个男人,时而精力充沛有魄力,时而任性顽固,丝毫也不独立。我一眼便看了出来,立刻便决定,这种看法一点也不能说出来。不过,我估计她肯定没孩子,生活的压力,或者不管是什么压力,让她没法要孩子。这一点我没有猜错。

我在房间里等她。这个房间明显同时做起居室和办公室。我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是模型船。大型横帆船,快速帆船,玛丽皇后号,一个个模型搁在桌子上、窗台上,以及电视机上。没有放船的地方,则摆了盆栽植物,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有时被视为“男性化”象征的装饰品—陶瓷鹿头、铜马、硕大的烟灰缸,都是用各种沉甸甸的、有纹路的、闪闪发亮的材料做的。墙上的相框里放了各种各样的照片和荣誉证书之类的东西。有一张照片是狮子狗和牛头犬,一个穿男装,一个穿女装,一副对这种友爱姿态感觉很无聊的尴尬,底下写的是“老朋友”的字样。但不过实际上,在这个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肖像照,这张照片搁在镀金的相框里,有自己的灯光。这是张英俊的中年男人照片,他一头金发,坐在一张书桌后头,穿了一套西装,看起来相当的成功,健康,并且和蔼可亲。也许又是后知之明,我突然觉得,这张照片上的男人也有明显的不安,有这个男人对自己扮演这种角色的不信任,仿佛他不得不充分地,坚持不懈地展现他的形象,而每个人都知道,这样的展现通向的也许是灾难。

不用管麦利家的人了。总之,我一看见办公室,就想要它。它比我真正需要的空间更宽敞。它被分隔出来的格局,非常适合当医生办公室。(我们本来有个按摩医师,不过他走了。麦利太太以一种抱歉,却不透露任何信息的方式说。)这间办公室是冷色调的,没有任何装饰,白色掺了一点点灰,以消除眼睛的疲劳。既然这里现在没有医生,麦利太太自己也告诉我,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医生来租了,我提议二十五美元一个月。她说她得和她丈夫商量。

我第二次来的时候,建议被接受了。我见到了麦利先生本人。我对他解释说,其实我已经和他太太解释过了。我说我不打算在通常的办公时间用办公室,而是周末用,或者晚上用。他问我用来干什么。我第一反应是,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我是做速记的?不过我还是告诉了他。

他以一种不错的幽默感表示理解:“哦,你是个作家。”

“嗯,是吧,我写作。”

“那么,我们会尽量让你在这里过得舒服。”他慷慨地说,“我自己也是一个热衷于种种业余爱好的人。这里的船模型都是我有空的时候自己做的。对耐力很有好处。人都需要用什么事儿来锻炼锻炼耐力。我敢说,你也是这样。”

“有一样的地方。”我立刻同意他的看法,甚至感觉颇为如释重负,因为他对我行为的看法,是如此不求甚解,如此的包容。至少他没有问我,而我本来以为他要问的是,那么谁来照顾孩子,丈夫同意没有。十年,也许已经十五年了,岁月让这个照片中的男人柔化了许多,胖了。照片中的那个他消失了。他的臀部和大腿如今已经积攒了惊人的脂肪,让他只要一动,就会发出声响来,皮肉轻轻地沉淀下来的动静。一种女家长式的,沉重的不自在。他的头发和眼睛都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容貌也变得模糊不清,和蔼可亲的强者表情早已瓦解,变成了浑浊的谦卑,以及天长日久的猜疑。我没有看他。我没有想到,因为这间办公室,我有责任了解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