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想象(第3/6页)

晚饭的时候,屋里暗下来,尽管白天的时间已经拉长了。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电。后来很快就通电了,大概是第二年的夏天。不过那会儿,桌子上有一盏酒精灯。爸爸和玛丽·麦奎德在火光中投下了巨人般的身影,他们脑袋的影子随着谈话和笑声笨拙地摇来摆去。我没看他们人,我看着他们的影子。他们问:“你在做什么美梦?”其实,我没有做梦,我在试图明白面前有什么危险,解读侵犯的迹象。

我爸爸说:“你想跟我去看陷阱吗?”爸爸沿着河岸布置了一条诱捕麝鼠的陷阱路线。他年轻的时候,常常花好几天,好几夜,甚至好几星期在丛林里待着,沿着瓦瓦娜什的溪流来来回回。那个时候不光是抓麝鼠,还有赤狐、野生水貂、貂鼠,所有入了秋,皮毛就变得昂贵的动物。春天唯一能抓到的就是麝鼠。他结婚以后安定下来以务农为生,只留了这一条线,即使这条线也只存在了几年。这一年大约是最后一年了。

我们穿过田地。这块田去年秋天用犁翻过了。犁沟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但其实不是真正的雪花,只是一层轻而薄的冰渣,就像结了霜的玻璃,脚后跟一踩,便分崩离析了。这块地位于下山的缓坡之上,通往河边的岸滩。一些篱笆墙已经被沉重的积雪压塌了,我们跨过去就行了。

爸爸的靴子走在前头。对我而言,他的靴子是独一无二,格外熟悉的,仿佛是他本人的一个信号,如同他的脸。当他脱掉靴子,靴子就搁在厨房的角落里,散发出一种综合了肥料、机油、黑泥浆的气味,腐烂的碎屑一条条镶嵌在靴底上。它们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他们只是暂时分离,它们在那儿等着他。它们有一种顽固的,毫不妥协的表情,甚至还有些冷酷。我想这种冷酷,和随时准备开玩笑的机敏以及谦恭的态度一样,都是爸爸外表的一部分,是他的脸上浑然天成的搭档。冷酷也不会让我害怕。爸爸总是会回来的,从我们并不知晓的地方,回到我和妈妈身边。

比如说一只麝鼠在陷阱里。开始,我看见它在水边浮动,像一种什么热带的东西,黑压压的蕨类植物似的。爸爸把它拉上来,毛发便不再飘动,而是粘在了一起。蕨类植物变成了一条尾巴,连着一个老鼠的身体,滑溜溜的,还在滴水。它的牙齿露了出来,它的眼睛在头顶,死气沉沉,呆滞阴暗,像洗过的鹅卵石一样闪着光芒。爸爸晃荡它,它急速打转,冰冷的河水雨点一般落了下来。“一只漂亮的老老鼠。”爸爸说,“这是一只老鼠王,这么大,你看它的尾巴!”然后,大概是觉得我害怕了,或者只是想给我看看样品的真正魅力,看看完美的机械设备,他把陷阱从水中拎出来,和我解释怎么用。老鼠的脑袋立刻就被拖了下去,仁慈地溺死了。我没明白,也不是太在乎。我只想摸一摸它浸泡在水里的僵直的身体。这是一个死亡的证物。但是我却不敢。

爸爸拿出几个冬天里起了皱的黄苹果,放进陷阱当新诱饵。他把老鼠的尸体扔进了挂在他背上的大黑口袋,样子像画里走街串巷的小贩。他切苹果的时候,我看着那把削苹果皮的小刀。刀锋细长,闪亮。

接着,我们沿着河往下走。瓦瓦娜什河的水位很高,奔流冲激。水流的中间,被阳光照耀到的地方一片银光粼粼,河水如同飞箭一般穿梭,汇集成滚滚的洪流。这就是波浪。我想。我觉得,波浪是一种和河水并不全然相同的东西。正如风和空气并不是一种东西,也有自己的形状一样。河岸陡峭、打滑,这时节,排成行的柳树依然光秃秃的,弯着腰,看起来和小草差不多虚弱。河水的动静并不喧嚣,倒有几分幽深,仿佛这些声响来自远方,来自河流中间的深处。在某些个隐匿的地方,水流从地下咆哮着,滚滚而出。

河水蜿蜒,我失去了方向感。我们在陷阱里找到了不少老鼠,都拎了出来,摇晃,扔进口袋,重换诱饵。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脚,越来越冷,不过我没告诉爸爸。我没法和他说,而且他也永远不会告诉我小心一点,离水远一点。他觉得理所当然,我自己应该有足够的理智,不至于掉到水里去。我也没有问我们走了有多远,没有问他的陷阱到哪里结束。隔了一段时间,树林就被我们甩在了后头,下午的阳光也暗了下来。片刻,我突然想了起来,从我们家院子看见的,就是现在我们在的这片树林。一座扇形的山从树林中间升起。冬天的时候,山上都是光秃秃的树,在天空的映衬下,看起来就是一些细瘦的树枝。

这会儿,我们所在的河岸上不再是柳树,而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比我的个子还要高。爸爸下水的时候,我在小径上停下了脚步,差不多是站在离河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朝陷阱弯下腰,我就看不见他了。我慢吞吞地往四周看。我看见了什么东西。更远点的地方,往岸上更高一点的地方,一个男人正在往下走。他无声无息地穿过灌木,动作轻巧。可能他正沿着一条小路走,但是我看不见。开始,我能看见他的上半部分,他的脑袋。他肤色阴暗,高高的前额光秃秃的,长发披在耳后,双颊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在灌木稀疏的地方,其他部分也能看见了。他的双腿修长,灵活,细瘦,穿着土褐色的迷彩服。他手里拿着的东西被阳光照得发亮。是把斧头,或者是短柄小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