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特斯岛(第3/10页)

切斯家和我家一样,认为婚前性关系可恶且不可饶恕,对婚后的性生活则只字不提,假装不存在。在我们的时代,这种观念即将寿终正寝,不过我们当时还不知道。切斯的妈妈有次在切斯的手提箱里翻出避孕套,便跟他爸爸抱头痛哭。(切斯解释说,是他的大学军训营发的—这个是真话;他早就忘掉它们了—这个是撒谎。)因此,能拥有一块我们自己的地盘,一张我们自己的床,可以自由自在的,真是太棒了。为了欲望,我们做了这笔交易,不过我们从没想过老一辈人—父母们,叔叔姑妈们—也会做这种交易。他们欲求的似乎仅仅是房子、财产、电动割草机、电冰箱和围墙。此外,当然啦,还有生娃娃—对女人而言。所有那些,我们都感觉我们可以选择要,也可以选择不要。我们从不觉得它们是由不得我们选择的东西,比如年老或者天气那样。

一旦实打实地思忖起这事,我就越发觉得如此。没什么不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结果。怀孕也一样。我们冒险尝试这事,只是想看看我们是不是真成年了,是不是它真的会发生。

我在帘子后头做的另一件事是阅读。从隔了几个街区的锡蒂斯兰诺图书馆借来的书。每次从书本让我陷入的不能自拔的惊奇境界中,从囫囵吞枣导致的眩晕中抬起头,我总是看到那块条纹布。书里的人物、情节,甚至气候都同布上古怪的花朵发生了联系,在酒红色之流或者阴郁的绿色中飘荡。我读着那些沉重的书,它们的标题仿佛魔咒,都是我早已熟悉的—我甚至试图读《约婚夫妇》[1]—间歇着还读奥尔德斯·赫胥黎和亨利·格林的小说,以及《到灯塔去》、《最后的情人》[2]和《心之死》[3]。我不分先后,一本接一本囫囵咽下,和我小时候一个读法,对每一本都沉醉其中。我还没脱离阅读欲望狼奔豕突、贪婪到几乎痛苦的那个阶段呢。

不过,比起儿时,情况多少复杂了一点—除了当读者,我现在似乎还想当个作者。我买来一本练习簿,尝试创作—确实写了,每张纸都是开始时雄心勃勃,旋即才思枯竭,最后我不得不把它扯下,像惩罚一样揉成团,丢进垃圾筐。这样周而复始,直到练习簿只剩封面和封底。然后我又买一本,再次开始。重复着循环—激动和绝望、激动和绝望。简直就像每周都悄悄怀孕,旋即流产一样。

不过,不完全是悄悄的。切斯知道我大量阅读,试着写作。他丝毫没有劝阻我。他觉得这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我大有可能学会。写作需要练习,但总归可以掌握,就像打桥牌打网球。我才不会为了这种混为一谈的信心谢谢他呢。它实在只是让我的灾难显得更为可笑。

切斯在一家食品批发行工作。他曾经想当历史教师,但他爸劝他,教书养不起老婆,过不了日子。他爸帮他弄到这个工作,提醒他一旦进了这行当,就别指望再得到什么帮忙。切斯并没指望那个。我们婚后头一个冬天,他每天起早贪黑地上班。他干得很卖力,从不多想这份工作能否满足他可能有过的任何兴趣,或者是否具有他曾经推崇过的任何意义。意义当然是没有的了,仅仅只是为了让我俩过上有割草机和电冰箱的生活—这种我们相信我俩都不感兴趣的生活而已。我要是仔细想想,真该对他的逆来顺受惊叹不已。他这种愉快的,你甚至可以说是勇敢的逆来顺受。

不过当时,我觉得,这是男人该做的。

我出门给自己找活儿干。要是雨不太大,我会去药店买份报纸,一边喝咖啡,一边读报上的广告。然后哪怕还下着小雨,我都会坚持步行去招聘女服务员、女售货员或者女工的地方—任何不需要打字技能或者工作经验的地方。要是雨太大,我就搭公共汽车。切斯说,我应当总是坐车去,不要为了省钱而走路。他说,我省钱的时候,别的女孩没准已经抢先弄到那份工作了。

其实那正是我暗暗希望的。对于这种结果,我从来不曾真正失望。有时,我会在到达目的地后,在人行道上站一会儿,看看有大镜子和浅色地毯的女装店,看看从招聘档案员的办公室里蹦蹦跳跳跑下楼吃午饭的女孩子们。我甚至都不会进门,因为我知道我的头发、指甲,还有穿旧的平底鞋,都会让我毫无机会。我对工厂也没什么信心—我能听到大楼里开动的机器的噪音,它们灌着软饮料,或者包装着圣诞饰品,我看得到谷仓一般的天花板上挂下的光秃秃的灯泡。我的指甲和平底鞋在这种地方倒不成问题,可我的笨拙和蠢相准会招来斥骂和嚷嚷(透过机器噪音,我能听到吼叫训斥的声音)。我会遭羞辱、被开除。我觉得自己甚至连学会操作收款机都做不到。我对一位饭店经理直言了这一点,他本来好像真的想雇我了。“你觉得你能学会它吗?”他问。我回答说不能。他好像从没听人这么说过。我想我不可能学会什么,至少不可能很快地、在公开场合学会。我会手足无措。我唯一能够轻易掌握的,只有诸如三十年战争的曲折过程这类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