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哪个疯狂者的构想(第4/32页)

随后,布朗夫曼出场了。布朗夫曼,这头雷龙!嘹亮先生!布朗夫曼上场演奏普罗科菲耶夫,如此的速度,如此的气势,一下子便将我的病态挥出圈外。他上半身突出地粗壮,一股天然的气势伪装在一件汗衫下,从马戏团信步走进音乐棚,在马戏团里他是大力士,钢琴在他手里仿佛是对他洋洋自得的强壮膂力的一个滑稽挑战。耶芬·布朗夫曼看起来不像来弹钢琴的人,更像来搬钢琴的伙计。我以前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这样对付钢琴,这个壮实得犹如小酒桶似的、满面胡碴的俄国犹太佬。我想,他结束以后,琴一定得扔掉了。他把琴压散了。他不让那架钢琴隐瞒任何东西,不论里头有什么,统统都得跑出来,举着手出来。当一切都跑出来以后,一切都公之于众以后,连同最后的脉动,都会扬长而去,身后留下我们的救赎。扬扬得意地一挥手,他就不见了,虽然他以不亚于普罗米修斯的力量随身带走了他点燃的火,我们的生命此刻却变成不灭之火。没有人会死去,没有人——没有,只要布朗夫曼有话要说!

排演中又有一个间歇,当福妮雅和科尔曼这次起身,走出大棚时,我也这么做了。我等他们走到我前面,不能肯定如何面对科尔曼或——因为似乎我对他并不比周围其他任何人更有用一些——要不要面对他。然而我的确想念他。而且我究竟做了什么了?那种对朋友的思念浮上心头,正如我们初次见面时,又一次,因为科尔曼身上的一股磁力,一种我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法找到有效的说法写明白的引诱力。

从后面十英尺开外的地方我看着他们随着脚步拖沓的人群慢慢地沿着通道的斜坡,朝着阳光普照的草坪向上走去。科尔曼再次平静地对福妮雅说些什么,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胛骨之间,手掌抵住她的脊柱,一路引领她,边解释着他此刻正在解释的她不知道的什么东西。一到外面,他们便开始横穿草坪,显然是向大门和远处作为停车场的泥土地走去,我没有设法跟上。当我无意中向大棚方向回过头去时,看见,里面,在舞台灯光下,八把美丽的低音提琴整齐地排成一行,是音乐家们在出去稍事休息时将它们横卧在那里的。为什么这也让我想起我们大家的死亡,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一个横躺的乐器的坟场?它们难道不能让我愉快地想起一群鲸鱼吗?

我站在草坪上伸懒腰,让我的脊背多接受几秒钟阳光的温暖,然后再回到座位上去听拉赫玛尼诺夫。我突然看见他们走回来——显然,他们远离大棚仅仅是为了绕场地转转,也许科尔曼要让她领略一下南面的风景——现在他们回来听乐队公开排演压轴的交响乐之舞。为了了解我所能了解到的东西,我当时决定朝他们迎过去,尽管他们依然显出一副他们的事务属于他们自己的样子。我向科尔曼挥着手,边挥边说:“嗨,真巧。科尔曼,你好。”我堵住他们的路。

“我想我看见你了。”科尔曼说,虽然我不相信,但还是想,有什么更好的说法能让她不感到别扭呢?让我不感到别扭。让他自己不感到别扭。脸面上没有任何别的痕迹,除了那随和的、精明强干的院长魅力,看不出丝毫被我的突然出现而惹恼的迹象,科尔曼说:“布朗夫曼真有两手。我正对福妮雅说,他至少让那架钢琴折了十年的寿。”

“你的想法跟我的不谋而合。”

“这是福妮雅·法利,”他对我说,然后对她说,“这是内森·祖克曼。你们两个在奶场见过的。”

她更接近我的高度,而不是他的,精瘦且清寡,从那对眼睛里几乎探不出任何信息。绝对沉默寡言的面孔。性感?零。无处可见。出了挤奶厅,撩人的一切都关闭了。她设法使自己成为甚至别人在场都无法看见的人。动物的技巧,无论是猎食者或被猎食者。

她穿着退色的牛仔裤,一双麂皮便鞋——跟科尔曼一样——另外,衬衫袖子卷起来,是一件旧的有着活动领子、浅色底上有深色方格图案的衬衫,我认出是他的。

“我想你呢,”我对他说,“也许哪天晚上我可以请你们二位吃饭。”

“好主意。对。一起吃顿饭。”

福妮雅不再留意我们说的话,她朝远处的树冠望去。树冠在风中摇摆,但她观望着,好像它们正在说话似的。我突然意识到她完全缺少什么,我并不是指注意闲聊的能力。我指的是什么,我会说出名称的,如果我能够的话。并非智力。并非镇定。并非得体或体面——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玩意儿扯掉。并非深度——肤浅不是问题。并非内心——你看得出她内心世界相当丰富。并非神志——她神志清醒,而且,以一种微微胆怯又傲慢的方式,表现出她的痛苦所赋予她的优越感。然而,她肯定有一部分不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