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晚饭时——在外面的后阳台上,夜幕渐渐降临,瑞典佬感到夜晚似乎停滞不动了、被悬浮起来,他内心产生出一种忧伤,觉得再没有什么东西可遵循,没有什么事情可发生,觉得进了一口用时间雕凿而成的棺材,他永远无法逃离——客人中还有乌曼诺夫家的马西亚和巴里、萨尔孜曼家的谢拉和希利。只是在几小时前瑞典佬才知道谢拉·萨尔孜曼这位语言矫正师在爆炸发生后将梅丽藏起来。萨尔孜曼夫妇没有告诉过他。要是他们说了——她一到那里就打来电话,那时他们对他负责一点……他不能想下去。他若再往下想的话,假如不让梅丽去逃亡,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这样想也没用。他坐在餐桌旁,只顾发呆——静止不动、软弱无力、反应迟钝,看不见他超乎常人的乐观所表现出的爽朗大方和生机活力。这一生作为商人、运动员和美国陆战队员的敏捷都未能使他适应被俘虏、被关进毫无未来的箱子里的处境。他在里面不去想他的女儿会怎样,不去想萨尔孜曼是怎样帮助她的,不去想……想他妻子会怎样。他该快些吃完,不去想他能够想的那些东西。他应该永远这么做。不管他多么渴望出去,他都要死死地停在这一刻,留在盒子里。否则,这世界将爆炸。

巴里·乌曼诺夫,瑞典佬以前的队友和高中时最亲密的朋友,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律教授。每当有老乡从佛罗里达飞过来时,巴里和他妻子都会应邀赴宴。看见巴里,他父亲总是那么开心,部分原因是巴里从一个移民裁缝的儿子变成了大学教授,还由于娄·利沃夫——错误地,虽然瑞典佬装做并不在意——感谢巴里·乌曼诺夫让塞莫尔放下棒球手套进入商界。每年夏天娄都会提到巴里“顾问”——从高中时起他就这样称呼他了——想起巴里为利沃夫家做的好事,他用职业的严肃态度树立了榜样,可是巴里总说,他要是球玩得有瑞典佬百分之一好的话,没有谁能让他靠近法学院。

在瑞典佬禁止梅丽到纽约之前,她好几次来纽约时都和巴里、马西亚·乌曼诺夫一块过夜。梅丽从旧里姆洛克消失后,瑞典佬也是向巴里进行法律咨询的。巴里带他去见曼哈顿的公诉人谢威兹。瑞典佬要谢威兹对他实话实说——如果他女儿被抓住并证明有罪,对她最重的惩罚是什么?——他被告知,“七至十年。”“但是,”谢威兹说,“如果那么做是由于反战运动的激情所致,如果是意外发生,如果尽量采取了措施以防对他人的伤害……我们怎么知道她是一个人干的?我们不知道。甚至我们就是知道是她干的我们也不知道。没有重大的政治背景,没有那么多的言论,没有那么多的暴力演讲,只是这么个孩子,她自己会故意杀人?我们怎么知道她制造炸弹或引爆炸弹?制造炸弹,你必须非常老练——这孩子能点燃一根火柴吗?”“她理科很好,”瑞典佬说,“她化学课优秀。”“她在化学课制造过炸弹?”“没有,当然没有——不会的。”“那么,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她会点燃火柴吗?这都可以是为她进行的辩护。我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什么都不了解,其他人也一样。她也许得过威斯汀豪斯科学奖[29],我们却不知道。这能证明什么?也许很少。既然你问我,最糟糕的是七至十年。可是我们可以假设她被当成少年犯处理。根据少年法,她将被判二至三年,即使她对什么事情都承认有罪,案底也会保密,谁也看不到。看,这一切要看她在杀人案里的作用。不用想得太糟。如果孩子来的话,即使她与之有关,我们也许会帮她解脱,不再留下什么。”就在几小时前——他知道在俄勒冈的公社里,制造炸弹是她的专长,从她自己那不再口吃的嘴里,他听到她要负责的不是一次意外的死亡,而是冷酷地杀害了四个人——谢威兹的话有时是他不愿放弃的全部指望。这人不空谈,只要走进他的办公室你就能看出来。谢威兹这种人总想被证明是正确的,实现愿望是他的职责。巴里有言在先,他说谢威兹不是那种让人感觉很好的人。他说,如果孩子来的话,我们也许会帮她解脱,这并不是针对瑞典佬的期望而言的。但这是在过去,他们认为可以找到一个相信她不知道怎样点燃一根火柴的陪审团。这是在那天下午五点钟以前。

巴里的妻子马西亚是纽约的一位文学教授,即使根据瑞典佬宽宏大量的看法,也是个“难缠的人”,一个好战的反传统人士,自我意识惊人,擅长嘲讽,惯于发布处心积虑的预言,让世上的统治者惶惶不安。她的一言一行都清楚标明她的立场。她能在那里纹丝不动——你讲的时候,她咽下一切,指头轻轻叩击椅子扶手,甚至点头示意好像完全赞同——其实是在告诉你,你所说的一切都不对。为了容纳她所有的信念,她身穿带着印刷体字母的束腰长袍——阅历极深的女人,其貌不扬不仅是对传统的挑战,也标志出她是位一针见血的思想家。在她与严酷的事实之间无须废话和陈词滥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