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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都没想过要去找他。我从瑞典佬那里知道杰里住在佛罗里达,更重要的是知道他这些年来一直是个孤独的家伙,除了他自己那些令人费解的兴趣外没有什么能打动他。似乎他也不太可能有更多的心思来忍受同班同学的才智。谢利·明斯科夫刚和我告别几分钟,杰里就蹦蹦跳跳地过来了,身穿和我一样的蓝色双排扣运动夹克,胸部像个大鸟笼,脑袋光秃秃的只剩一束绳样的白发罩在脑门上。他的体型真的有些古怪:尽管宽大的上肢替代了笨拙少年擀面杖似的胸部,他移动身躯还是拖着那长梯样的双腿,丝毫不比奥里维·欧易尔的滑稽剧《凸眼》里的那些长腿重一点或好看一点,还在学校时这种步态就显得极为笨拙。我一眼就认出那张脸,在那么多的下午,当时我自己的脸也成了他仇恨聚集的焦点,我总看见他这张脸在乒乓球台上疯狂的舞动,只因争强好胜、总想致人于死地的秉性而呈深红色——是啊,这张脸的特征我永远不会忘记,四肢硕长的杰里的疙疙瘩瘩小脸,是一种四处觅食的野兽固有的面具,让你不得安宁,直到被他从巢穴里驱赶出来。这张雪貂脸明显的表示“别和我谈妥协!我根本不知什么叫妥协!”现在这脸上具有的只是他一生的固执,总想将球抽向另一家伙的咽喉。可以想像得到,杰里采取了与他哥哥不同的方法使自己在众人面前也显得极不平常。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杰里说。

“我也没料到。”

“我原以为这种场合还不够让你大驾光临。”他笑着说。“我敢肯定你会觉得这种多愁善感有些多余。”

“实际上我正好想到你。”

“你是那种从生活中驱除了所有多余情感的人,毫无回家之类的愚蠢的渴望。对虚幻的东西也不再具有耐心,只会将时光花在不可或缺的事情上。不管怎么说,他们坐在一块,对这些东西称什么‘过去’,其实它们连过去的碎片之碎片都算不上。这是一种降格的过去,没什么真的能被挽回,空洞无物只剩乡愁,大家废话连篇。”

这寥寥数语使我知道自己是谁,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不只说明了他为什么娶四个妻子,就是娶八个、十个或十六个也不难理解。每个人在重逢时都不免陷入深深的自我陶醉,这是另一种宣泄。杰里的身躯可以被分为瘦骨嶙峋的孩子和体格高大的男人两种,但他的性格却始终如一,冷漠地习惯于让人洗耳恭听。这种进化是将从行为古怪少年成长为自信男人的必然。先前那种笨拙的冲动似乎被改造成极具智慧和决心的某种混合体。其结果是他不仅成为只知吩咐打针而从未想过要按他人意见行事的那种人,他还让人觉得肯定要出点事。这似乎比我们在孩童时代更真实,一旦杰里脑袋里有了什么主意,尽管多么不切实际,最终结果都不坏。我明白了为什么孩提时期对他那么入迷,第一次了解前对他的迷恋不仅是因为他是瑞典佬的弟弟,而是因为他作为瑞典佬的弟弟的那种出奇的与众不同,但他的阳刚之气与那中三元者[25]的气魄相比尚未被人完全认同。

“你为什么来了?”杰里问。

关于前一年对癌症的恐惧和前列腺手术后泌尿系统的功能影响,我没有直接讲什么。只是说了些该说的东西。我讲的这番话并不全是为我自己,我答道,“因为我已六十二了,我想在所有那些乡愁的废话中,这最不可能有使人不安的惊奇。”

他欣赏这种说法。“你喜欢使人不安的惊奇?”

“也许吧。那你为什么来了?”

“我碰巧要来这里。反正周末我不得不来,所以就先来了。”他笑着对我说,“我认为他们没想到自己的作家这么简洁,这么谦虚。”当我被主持人请到麦克风前时,心里对这种场合该讲的话早有准备。(主持人是艾文·勒威因,有孩子四个,分别为四十三岁、四十一岁、三十八岁和三十一岁,孙子五个,分别为九岁、八岁、三岁、一岁和六个月。)我只是讲道,“我叫纳桑·祖克曼,是第四届班会的副主席和班级舞会小组的成员。我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但十年前有过一次五倍分流手术,这使我感到自豪。谢谢大家。”这就是我给他们的自述,用医学术语或其他话来说,多少如同要求的那样,但也让大家有点吃惊,说完便坐下。

“你想听什么?”我问杰里。

“那一点,只是那一点,不用装腔作势。那个威夸依克的普通人。还能有别的?你的行为总与他们的期待相反,你甚至和孩提时候一个样,总能找到可行的办法来确保自己的自由。”

“我想那更能说明你,杰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