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13页)

“当然也有人背叛是因为别无选择。我读过一个俄罗斯科学家写的一本书,他在斯大林统治的年代向秘密警察出卖了他最好的朋友。他受到严讯,恐怖的肉体折磨持续了六个月——到了某个程度,他说,‘哎,我再抗拒不下去了,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吧。随便你们给我什么我都签。’

“他们要他签什么他都签了。他自己被判了终身监禁。不能假释。十四年以后,六十年代,形势变了,他被放出来,写了这本书。他说他出卖最好的朋友有两个原因:因为他抗不住那些拷问,还因为他知道这无关紧要了,审讯的结果已经定好了。他说什么或不说什么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如果他不说,另一个受拷问的人也会说。他知道他到最后还热爱的那位朋友会鄙弃他,可是在残暴的拷问下正常的人无法抵拒。英雄主义在人里头是例外的。过着正常生活的人,每天作两万个小妥协,没经过训练,突然间要毫无妥协了,他做不到,更不用说顶住酷刑了。

“有的人要他们软弱下来需要拷打六个月。有的人开始就有优势:他们已经软弱下来了。这些人只知道如何屈服让步。对这样的人,你只需说,‘做吧,’他们就做了。来得太快,他们都不知道这是背叛。因为他们做的是别人要他们做的,似乎就说得过去了。到陷进去的时候就太晚了:他们已经背叛了。

“不久前报上有篇文章,说东德有个人告发他妻子达二十年。柏林墙推倒后,他们在东德秘密警察的档案里发现了有关他的文件。妻子有专业身份,警察想跟踪调查她,丈夫就是告密者。她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他们打开档案后她才发现。持续了二十年。他们有孩子,有姻亲,开宴会,付账单,做过手术,做爱,不做爱,夏天到海边,在海里游泳,而这期间他一直在告密。他是律师。聪明,博览群书,甚至还写诗。他们给他一个代号,他签了协议,和一个长官每周会面,不在警局,而是在一所专门的公寓,私人公寓。他们告诉他,‘你是律师,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他就软弱下来了,就签了。他要赡养他父亲。他父亲有重病,浑身无力。他们告诉他如果他帮他们,他们就会好好照顾他父亲,他爱他父亲。这样也可行。你父亲病了,或者是你母亲,或是姐姐,他们要你帮忙,你心里是把生病的父亲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的,因此你就有了背叛的理由,签下了协议。

“在我看来,战后十年——即1946年至1956年——在美国,显著犯下的个人背叛行为超过我国历史上任何其他阶段。伊夫·弗雷姆做下的这桩下流事是有典型性的,那些年人们做过不少下流事,要么是不得不做,要么是因为他们觉得不得不做。伊夫的行为很符合那年代通常的告密行为。这个国家在此之前何时有过如此不指责而且还奖赏背叛的时候?那些年比比皆是,可以违犯,允许违犯,任何美国人都可以。不但背叛的愉快取代了禁律,而且你不需放弃道德地位就可以违犯。显示爱国心而去背叛的同时还保留了贞洁——同时你感到一种满足,接近了性欲上的满足,其中模模糊糊的有愉快有软弱,有侵犯有羞耻:这是来自暗中破坏的乐趣。暗中损害你心爱的人。暗中破坏你的对手。暗中破坏朋友。背叛正属于这同一类荒谬,不正当,零碎无条理的乐趣。这类乐趣有趣味,可操纵他人,是秘密的,其中大有引人之处。

“甚至有人脑力超常,竟会玩背叛的游戏,只为背叛自身。丝毫不图私利。纯粹为了自我娱乐。柯尔律治形容埃古出卖奥赛罗是‘没有动机的恶毒行为’,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然而,一般说来,总有个动机来挑起邪恶的力量,引发出恶毒。

“唯一的障碍是在冷战的高峰岁月,向当权机构告发某人是苏联间谍可能直接就把他送上了电椅。毕竟伊夫不是向联邦调查局告发艾拉是个坏丈夫,和他的按摩师性交。背叛是生活中不可回避的组成部分——谁不会背叛呢?——但是在1951年,把最丑恶的公共背叛行为与其他背叛形式混淆起来就不太妙了。叛国不像通奸,它是死罪,因此,胡乱夸大事实,草率不准确的行为,错误的指控,甚至似乎很文明地只是说出同谋的名字——结果都会是可怕的,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们的苏联同盟背叛了我们,滞留在东欧,爆炸了原子弹,全都有道德藉口。

“谎言。到处都是谎言。把事实译成谎言。把一个谎言译成另一个谎言。人在说谎上头显示的能力。那种技巧。谨慎估量形势,然后声音平静脸上不带表情地说出最有成效的谎言。他们若哪回说出了甚至是一部分的真相,十回里也有九回是为了谎言。内森,我从没有机会以这样的方式对人讲这个故事,而且是如此详尽。我从前从没讲过,以后也不会再讲起。我想讲个彻底痛快。讲到最末了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