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动物(第32/39页)

托尼看到劳拉的嘴半张着,像是在惊叫,双颊和双眼因痛苦而扭曲。他认识那惊叫,他认识那脸颊、那双眼睛,他知道那种痛苦,他看到她那种冻结的智慧,她的语言,他们度过的岁岁年年。鲍比·安德斯也满怀痛苦地抬头看着托尼,托着她的头让他看。鲍比·安德斯,那个来自外面世界的陌生人。托尼探着身子,想看得更清楚,看看是否仍有一线生机,是否为时尚不算太晚。藤蔓缠住了他的脚踝,他向前倒去,颓然跪倒在枝叶间。

“这是你的妻子吗?”

“她还好吗?”

她的脸色惨白,眼珠一动不动。鲍比·安德斯一言不发。

十一

苏珊·莫罗停了下来,震惊莫名。你杀了她们,她对爱德华说,你提前来到后面的情节里,真的杀了她们。她无法承受。就如同从未预知这个结果,她与托尼一样,无法置信。这是一起糟糕透顶又悲伤莫名的犯罪,尽管她也承认,如果她们不死,她会很失望。可怜的托尼。她阅读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她脑中浮现一个想法:这个情节所带来的痛苦其实是她的痛苦,它只是化身成为了托尼。这让她很警觉。那确凿无疑是她的痛苦,但她不知道那痛苦是新是旧,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痛苦暧昧不清,因为她知道,与托尼不同,她的痛苦不在此处,而在另外一个什么地方。正因为如此,现在这个时刻才如此扣人心弦。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所以开始进行批判性的欣赏。她欣赏这本小说的叙事手法,发现母女俩尸体过程中的细节,处处都透着不合理,他否认了显而易见的事实,她欣赏这些部分。如果你反对这种牺牲女性的做法,尽可以提出批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首先要接受它,欣赏它——尽管情节十分惊悚。

接下来是空白页上印着“第二部分”。所以刚才读的是第一部分。这部分把托尼装进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比如一个瓶子。我们现在该何去何从?不管怎样,这都与前面的内容不再相同。如同一个新的开始,对爱德华提出了新的挑战。她祝他好运。

苏珊·莫罗想停在这里,却欲罢不能。另外,楼上还有人在洗澡,她必须接着阅读第二部分。

夜行动物 10

托尼的脑中只有“不”这个字眼。他疯狂地否认,拒绝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们陪着他走回警车,扶着他的胳膊,像在搀扶一个老人。他坐进后座,车门开着,回头看去。他听着警察电台,有人在大声讲话,有人对着麦克风报告着,他却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他看着那片灌木丛,衣服还搭在上面。他看着灌木丛下,那里也丝毫未变,他每一次看向那边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如同周围的树一样。蚂蚱在长草间聒噪,一只翔食雀低鸣着从树枝上一头扎进静止的空气。他移开目光,看到开车的警察背靠驾驶座,对着麦克风说着什么。空地边缘的树顶上有一座鹰巢,他的目光又落回到灌木丛上,再次看到了她们。同一幅图景,确凿无疑,无可更改。

他的脑海中还是只盘旋着“不!不!”他想通过割断时间的方式来阻止时间的流逝。未来在这一刻终结。每一秒都孤立存在,时间兀自流逝,只有他存在于时间之外。除了“不”之外,他别无他念。有人说,很遗憾,我们不能动她们,警察来之前我们什么都不能碰。他等待着,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也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灌木丛中的情景,那里一直保持原样。鲍比安德斯和另一位警察在空地上来回走着,勘察着地面,在灌木丛里戳戳刺刺,走回车旁,又走开。他记不清自己后来是否也跟着他们一起走。

如同丝毫未经等待般,警车来了,在正午的树林里闪耀着警灯。警察跳了出来,踏过空地,测量着,拍着照。他们围住了灌木丛,用后背挡住了他的视线,声音嘈杂纷乱。他记得自己在想,她们是我的,我的劳拉,我的海伦。他看着他们笨拙地拿着灰色帆布忙东忙西,当他们终于不再遮挡他的视线的时候,灌木丛上的衣服已经不在了,她们也不在了。

他看到一个包好的茧,放在担架上,被抬出了零落的灌木丛。之后是另一个。他在想哪个茧里装着妻子,哪个里面又是女儿,她们并排躺着。他觉得自己能分辨出来,随后又发现自己其实认不出来。要想分辨出这两个人,就得问别人,但别人也可能搞错。他觉得自己应该能分清,那毕竟是他的劳拉和海伦。这个想法让他喉咙里哽着的东西松动了。他像个孩子一样,眼泪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