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9页)

“他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护士说。

但他却再一次睁开眼睛,恶作剧一般地望着我,动了动眉毛,好像在试图消除我心头的疑虑。我站起身来,把手垫到他的左肩下,把他的身体微微抬起来一些,过去这样做总让他感觉少许轻松。他依靠在我的手上,他的嘴唇再一次因为短暂的痛苦而抽动扭曲了一下,然后他稍稍转动了一下脑袋,仿佛突然受了凉,打了一个寒战。这就是解脱。

“好一点吗,博比?”我还在问。但他已经摆脱了痛苦。那是一月七日,下午一时。傍晚前,我们已把一切料理完毕。瘦小、畸形的躯体躺着,安详,干净,不会再有任何的扭曲变形,直到被人抬走,埋葬。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我始终感到惊讶的是,我既不特别悲哀,也没有因痛苦而紧张无措。我一次都没有哭。在他生病期间,我已经彻底经历了别离与分手的伤痛是如此深刻,以至于我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的悲伤渐渐消退,随之我也重新获得了心理的平衡。

然而似乎现在正是我静悄悄地离开这个城市找个什么地方落脚的大好时机。如果可能的话去南方,休息一下,我一直着手准备的长篇诗歌,就像稀松的一团乱线,我应该着手把它放在织机上编织紧实。我还剩下一点钱,所以我可以暂时把所有已经接手的文学上的工作都暂时推迟。我打点行装,初春一到就启程。首先,我会去阿西西,在那里,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还在盼着我的到来。然后我决心隐退,到一个安静的山村去做一份节俭克制而繁重艰辛的工作。似乎对我来说我已经看透了生生死死,如果我决定滔滔不绝地以生死为题,那么足够说服那些愿意听我的话的人了。

我焦急地等待三月的到来。耳朵已经预先听到了地地道道的意大利语,我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意大利调味饭、橘子、基安蒂红酒馋人的香味。我的计划似乎完美无瑕,我对它想得越多,就越是喜欢。但是,我正沉浸在对基安蒂红酒的美妙想象中的时候,每一件事都发生了不同的变化。

在二月,酒店老板尼德格尔给我寄来了一封让我深受困扰的信,信里说老家下了一场严重的暴雪,村里的动物和人不是一切如常,我的父亲的状况尤其令人担忧,总而言之,要是我能寄点钱去就好了,或者最好亲自回去一趟。由于非常担心我的父亲,所以我觉得寄钱并不合适,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返回老家。我到达村子的那天,天气非常恶劣,让人心情不好。由于风雪交加,高山或者房屋我都区分不出来。幸好我对那条回家的路非常熟悉,即使被蒙上双眼我也能找到自家的老房子。

老卡门青并没有像我一开始预期的那样卧床不起。而是可怜巴巴、畏畏缩缩地坐在炉边的角落里,一位女邻居离他很近,看起来像是把他堵在墙角那样,她为我父亲带来了牛奶,还逮住机会就开始彻头彻尾、事无巨细地数落他邋遢的生活方式,我的到来并没有打扰他们。

“看啊,彼得回来了。”这白发苍苍的罪人宣布道,还朝我眨了眨他的左眼。

但她继续对他说教。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等待她那过剩的邻里亲情渐渐平息下来,况且她的高谈阔论当中有几处还有点意义,我听了去照着做也有益无害。于是我只是在那里安静地坐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衣和靴子上的雪渐渐融化,椅子周围先是湿了一片,随后形成了一个小水洼。直到那个女人唠叨完了,我们父子两人才正式团圆。这个女人也惊喜、亲切、喜气洋洋地加入到我们当中。

父亲的身体已变得虚弱了很多。我回想起以前我曾经试图照顾他。我这样把他一个人留下显然毫无益处;把他照顾好现在已经成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严峻更迫切的任务。

毕竟我的父亲是一个糙老农,即便是在他最风光的时期也不是什么道德楷模,你不能指望这样一个人会在他年老糊涂时变得温顺谦恭起来,或者被这一番突然出现的孝子奇观弄得感动不已。况且那或许是我父亲最不愿任其发生的事。而且他身体越是虚弱,就越是令人讨厌。过去我让他遭的罪他现在都一并还给我了,即便不加利息也最起码等价还了本钱。他和我说话总是惜字如金而且小心谨慎,但是当他不满或刻薄起来,却能找到很多比长篇大论更为猛烈刺激的表达方法——他甚至都用不到只言片语。有些时候,我也好奇地想,自己到了老年,会不会也变成一个这么总是心怀不满而狰狞扭曲的怪物。他一如既往地嗜酒如命。我每天给他倒两杯南方的好酒,但他总是不情不愿地享用它,原因是我倒完酒就把酒瓶放回到空空如也的地窖里去,而且从来不把地窖的钥匙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