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9页)

我听他像个孩子那样开着玩笑,与此同时死神却在他身上做着死亡的工作。我看到他饱经痛苦的眼睛仍然在寻找我的目光,并不是乞求我的怜悯,而是为了给我力量,告诉我他的病痛与痛苦不会触及他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有些时候,他的眼睛变得更大。你再也看不到他消瘦的脸庞,只有那眼中的光芒。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博比?”

“给我讲点什么吧。就讲貘吧。”

于是我就开始讲貘的故事,他闭上眼睛,我发现用正常的声音说话已经变得很困难,因为我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了。当我以为他不再听我讲,或者已经睡着了时,我便停了下来。这时,他却再一次睁开眼睛。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于是接着往下讲,讲貘,讲卷毛狗,讲我的父亲,讲小坏蛋马泰奥·斯皮内利,讲伊丽莎白。

“是啊,她嫁错了人。事情总是这样,彼得。”

他常常突然开始谈论关于死亡的事。

“这一点都不好玩,彼得。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死更难了。但是你仍然能掌控它。”

或者他会这么说:“一旦这次的折磨结束以后,我就当真有理由笑了。我死得其所,这样我就能摆脱这个驼背,摆脱瘫痪的双腿还有僵硬的腰胯。而如果死的是你,那将会是一种遗憾——你有宽阔的肩膀、健康强壮的双腿。”

在最后几天里,有一次他从短暂的昏睡中醒来,他用非常大的声音说道:

“神父所说的天堂根本不存在。天远比那要美得多,美得多。”

木匠妻子经常过来探望博比,她很善良,也帮了不少忙,通情达理。然而令我遗憾的是,木匠本人甚至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

“博比,你是怎么想的,”我偶尔问他,“天上也有貘吗?”

“哦,肯定有。”他点着头回答说:“那里每一种动物都有,甚至还有羚羊。”

圣诞节到了,我们在他的床边稍事庆祝了一下。寒潮袭来,天寒地冻,接着又解冻,新雪落在薄冰上,但是我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我听人说,伊丽莎白生了个儿子,但立刻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纳尔迪尼寄来了一封令人捧腹的信,我匆匆读完,就放在了一边。我始终清楚地意识到我用于工作一小时,在博比身边的时间就少了一小时,我总是简练地完成工作,文思泉涌,然后急急忙忙冲回医院,在那里我能找到一种安静祥和的氛围。我可以在博比床边一坐就是半天,周身被一种深沉的、如梦一般的宁静包裹着。

在死前很短的时间里,有那么几天他感觉好多了。奇怪的是刚刚发生的事似乎立刻就从他的记忆中消除了,而他完全生活在早年的时光中。两天以来他只说到他的母亲。当时,他已经不能长时间地说话了,但是,即便在几小时不能说话的间歇里,很明显他也是在想着她。

“关于我的母亲,我说得实在太少了。”他悲伤地说,“你一定不要忘记我对你说的关于她的一切,否则很快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记得她、感激她了。你看,彼得,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好妈妈,那将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当我再也不能工作的时候,她都没有不管我而把我推给社会福利机构。”

他躺着,吃力地呼吸着。一个小时过去之后,他才接着说道:

“在她所有的孩子中间,她最爱我,把我留在了她的身边,直到她去世。几个兄弟都移居外乡了,姐姐嫁给了木匠,而我却留在家里。尽管她非常穷,但从来都没让我为此受苦。彼得,你一定不能忘记我妈妈。她非常瘦小,我猜,甚至比我还要小得多。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时,就好像只是一只极小的鸟儿在我手上栖息一样。当她去世时,邻居吕蒂曼告诉我,一只小孩的棺材对她来说就够大的了。”

对他来说,一口小孩子的棺材也差不多就够了。他躺在干净的病床上,瘦小而又萎缩成一团,他的手就像一个日渐消瘦的女人的手,又细长又苍白,还有一点点粗糙。当他不再白日梦一般地想念他的母亲时,他就对我全神贯注起来。他谈论我的那种口气,就好像我并没有坐在他的身旁一样。

“当然了,他不算走运,但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的母亲死得太早了。”

“你认不出我来了吗,博比?”

“认得出啊,你是卡门青先生。”他开玩笑地说,笑了一下,笑声非常轻。

“我要是能唱歌就好了。”他说。

在他最后的那天,他突然问我:“在医院住花销很大吧?可能有些太贵了。”

可是他并不期待任何答复。他苍白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他闭上眼睛,有片刻的时间他看上去充满至高无上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