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8/9页)
康拉德叔叔也使我回想起那些旧日时光。有时,趁着父亲没有看到,我就带着他去小酒馆喝上一杯酒,听他有说有笑、情绪高涨地追忆往昔,还不忘提起他那众多骄傲的大胆尝试。现在他的不再这样冒险了,尽管他的脸上、他的笑声中仍然保存的某种孩子气的东西,他的表情让我感到高兴,但时间与年龄已经用别的方式在他身上留下了记号。通常,当我受够了我的父亲时,叔叔总能给我安慰和消遣。如果我请他去喝酒,他便在我身边一路小跑,竭尽全力让他那双已经变得弯曲的细腿跟上我的步伐。
“挂起船帆啊,康拉德叔叔!”我鼓励着他,而只要一提到船帆,我们就必然会谈起我家的小船,小船已经没了,他一讲起它就像哀悼一位失去的朋友一样。我也很喜欢这件老古董,所以也怀念它,于是我们细细地追忆一切同它有关的故事。
湖水同以前一样的蓝,阳光照旧灿烂而温暖。这么多年以来我也变老了,我经常望着黄蝴蝶出神,而带着一种几乎从未改变的感觉。我还能像以前一样再一次平躺在草场上,放任我自己进入梦乡吗?再也不可能了。这一点,我每天洗脸时都能越发明显地感觉到:从生锈的洗脸盆里看到我高耸的鼻子,我酸臭而微笑的嘴。这个苍老的卡门青使我更加确信无疑时间在我的身体上做出的改变。如果我想要改变我的命运让它回到现在,那么,我所要做的一切只是打开自己屋里紧紧楔入桌子里的那个抽屉,我未来的作品就在那里蛰伏安躺着,那是一包旧时的笔记和六七份写在四开纸张上的草稿。但我很少打开这个抽屉。
除去照顾老人,我忙于修整我家那疏于照料的破房子。有一大堆的活要干:地板到处坑坑洼洼,炉灶都有问题,一生火屋里就灌满了恶臭呛人的浓烟,房门也没法完全关上;通往阁楼的梯子变得非常危险,那个阁楼一度是我父亲体罚我的地方。在着手开展一切修理工作以前,我必须先磨斧子,修锯子,借锤子,找钉子。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从过去剩下的烂木头堆里找出可用的木料。在修工具和弄那块老磨刀石的时候,康拉德舅舅还能助我一臂之力,但他年纪太大,以至于实在帮不上什么大忙。所以我那原本舞文弄墨的、柔软细嫩的双手在粗糙开裂的木头上磨出了口子;我用脚踩着摇摇晃晃的磨石;爬上满是漏洞的房顶,钉钉子,敲锤子,铺瓷砖,削木条。这一切忙忙活活让我掉了不少赘肉。有时候,特别是当我精疲力竭地修补屋顶的时候,我会突然停下来,放下悬在半空中的锤子,在房顶上坐下来,拿起那根快要熄灭的烟,凝视着深深的湛蓝的天空。我享受着片刻的悠闲,为我父亲再也不能因为我偷懒便对我非打即骂而暗暗高兴。如果邻居恰好经过,不论是妇女、老人,还是上学的孩子,我都用邻里乡亲的口吻同他们聊天,这样我就可以再休息一会儿了。渐渐的我得了个平易近人自来熟的好名声。
“天气暖和啊,是吧,丽莎白!”
“是啊,彼得。你在干吗呢?”
“修整房顶。”
“这可是件好事儿,这房顶早该补补了。”
“你说得对啊,丽莎白。”
“这些天里你家老头子干吗呢?他都快七十了吧。”
“八十,丽莎白,他都八十了。我们到了他这把年纪,你觉得我们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说得对,彼得,可我得走了。我男人等着吃午饭呢。干活儿小心点哦!”
“回见,丽莎白!”
望着她提着午餐篮子走远,我朝空中喷了一口烟,我的眼睛追随着她的背影,很奇怪怎么在这两天时间里人们可以完成那么多的事情,而与此同时,我连一块木板还没钉好。不过,屋顶最终还是修葺完毕。这一次,父亲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由于我没法把他弄到屋顶上来,所以我只得详详细细地把我修过的每块木板都给他描述一番。即便有点夸张也毫无大碍。
“那就好,”这次父亲的口气倒是很宽容,“那就好,但是我相信你今年肯定不能完工。”
当我回顾自己全部的旅程以及我为了生活所做出的一切努力时,我都会想到那句老话:“鱼儿归水,农人归田”,这话总会让我又是欣喜又是烦恼。没有什么手段能让一个姓卡门青的人从尼米康迁往大城市定居。我对这种情况已经习惯了,虽然完全违背了我的意愿,但我很高兴,我对命运的追求把我带回了家乡,带回这个夹在群山和湖泊中间的容身之处,这是我的开始,这里有我一切的善与恶,特别是后者正是人性中最为正常也最传统的恶。在外面的世界里,我已经忘记家乡的恶习,甚至几乎因此而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同寻常、奇怪而少见的人。现在我再一次认识到那只不过是尼米康精神在我身体里作祟,让我无法适应外面世界的世俗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