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2/40页)

我们无须惊讶于即便像哈里这样有超凡智慧和教养的人也会将自己视为荒原狼和人,或者说用如此简化、初级甚至原始的公式来套用在他那如此丰富、复杂的生命机体之上。人类并不具备高等思考能力,即便是精神世界丰富且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习惯性地以天真简单且带有欺骗性的公式来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尤其是看待自己的时候。所以,所有人类天生都必然需要将自己视为一个整体。尽管如此,无论这个错误的观念是多么可悲和脆弱不堪,他总是能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改善与修正。一个法官坐在杀人犯对面,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有那么一刻,法官从自己的灵魂中看到了凶犯的一切感情、潜能和可能性,并听到凶犯发出的声音同自己的一模一样,而下一刻他又恢复成了法官,退回到那个彬彬有礼或文明教养的躯壳当中,行使自己的职责,宣判凶犯死刑。如果具有非凡能力和精确理解力的人可以理解这种对于人的多面性的怀疑,就好像是某种必然的天赋,这样他们就可以冲破对人格和感知必须一致统一的错误观念,而其本身就可以由许许多多的自我所组成,他们只需将此宣告天下,占绝大多数的正常人就会把他们投入大牢、付诸科研、广而告之、宣布他们得了精神分裂性躁狂症,从而保护正当的人性,避免听到那些不幸的人的双唇中喊出的真理的呼声。为什么那些人还要浪费口舌,为什么还要把每一个有思想的人视为不言自明的事表达出来,而这仅有的表述却是对大众品位的违背?因此,一个人如果能得出两个相反的自我的合体这样的假设,那也基本上可以算是个天才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最特立独行和最有趣的人。但是,事实上,每一个自我都远远不是作为一个整体存在,而是在最高层面上的多方面的复合世界,是繁星满布的天空,是将各种形式、状态、潜力、不同阶段的自我以及各种继承下来的东西的混合体。每个人被迫将这种混沌性视为一个整体并将其视为所谓的自我,好像自我就应该是一种平面的、泾渭分明而确定无误的现象一样,表面上看来,似乎这样做就如同吃饭、呼吸一样必不可少。即便是我们当中最杰出的人也要赞同这样具有欺骗性的幻觉。

这类幻想通常仰仗一种错误的类比。每个人从身体构造来说都是单独的个体,但灵魂从来不是单一的。在文学作品中亦然,即便是那些造诣极高的作品,我们都可以从中发现人们总是有种习惯性思维,将人物设定为表面上统一的整体和单一的人格。时至今日,所有的文学作品当中,戏剧已经成为最受作者和批评家褒奖的艺术形式,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它提供了将自我以一个具有多重性的实体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最大可能性,但是戏剧这种光影魔术使人们相信剧中的人物都是一个统一的平面实体,寄居于一个无可争辩的躯壳当中,单一且疏离,一劳永逸。那种天真幼稚的审美方式总是对这种所谓的脸谱化戏剧给予很高的评价,在这种戏剧中每个人物都作为一个单独抽离出来的实体准确无误地塑造出外貌形象。只有经历时间的洗礼之后或者人们渐渐形成普遍的怀疑能力之后,或许才会发现这种处理人物的方式只不过是一种廉价而肤浅的审美心理,我们通常错误地将这一切归因于伟大的戏剧作家,从古至今对于美的概念太过壮丽宏大所致。这些美的概念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仅仅是从外界得到的二手货,而恰恰就是在这些概念当中,以及形成这些美感的可以被我们所看到的躯体中,才能找到对自我与个体的虚构的本源。在古印度诗歌中,这种论调就变得无迹可寻了。印度史诗当中的主人公并不是单一的个体,而是由一系列典型人物所形成的一个整体的集合。而且在当代也有诗歌,其真正的动机就是表现人物灵魂多方面的活动,而其背后隐藏的个人特征和性格品质简直不是作者所真正关心的。任何人想要认清这一点,必须在诗歌的最后下定决心,不把这种诗歌的人物分离开来,而是将其视为具有各种面貌和众多相位的高级统一体,在我看来,这种统一体就是诗歌的精魂。如果我们以同样的方式看待“浮士德”,那么浮士德、梅菲斯托菲利斯、瓦格纳和其他人物团结而成了一个整体并形成了贯穿始终的重要个性;那么,正是单单在这种更为高级的整体中间,而不是在某些人物中,方才揭示出灵魂真正的本性。浮士德说过一句在教师的行列中经久不朽同时又被庸人们争相传诵的名言:“哎,在我的胸膛里,同时住着两个灵魂!”他已经忘掉墨菲斯托,忘记他的胸膛里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像他这样的灵魂存在。荒原狼也是如此,他相信自己的心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狼的灵魂和人的灵魂),所以,他觉得是这两个灵魂使自己的胸口压抑难受、充满束缚。诚然,胸口或身躯只有一副,但居于其中的灵魂却并不只是两个,也不是五个,而是难以计数的。人就如圆葱,外面包裹着成千上万副表皮,又如无数细线编织而成的布匹。古希腊人深谙此道,而在禅宗瑜伽里也特别设计出额外的技巧,能使人卸下人格错觉的面具。然而一切就跟旋转木马一样变化轮回,没有尽头和终点:印度人不惜付出几千年的努力脱掉虚妄幻想的面具,而西方人却付出了同样艰苦的努力来获得这种虚妄的幻觉,并使之更为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