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3/40页)

如果我们以上述论调为出发点,就不难想明白为什么荒原狼要在这种荒唐可笑的双重人格的影响下,饱尝这么多的苦难。他就跟浮士德一样,深信对于单单一副胸腔来说,两个灵魂实在是太多了,它们定会将胸膛撕成碎片。而事实恰恰相反,两个灵魂太少了,当他通过如此原始而粗陋的想象努力试图理解自己的灵魂时,我们的荒原狼哈里对他的那可怜的灵魂做出了令人震惊的暴力举动。尽管他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最有教养的人,对于他的灵魂,他却像个野人一样只能数到二就再也无法计算下去。他声称自己一半是狼,一半是人,而他也真的这么想。他走到了终点,物尽人穷,筋疲力尽。他把在自我当中所能够发掘出的一切精神的、被升华的甚至是最有教养的东西都归于“人”的那一边,所有的一切本能的野蛮和混沌无序的东西都归于“狼”这一边。但生活远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也并非如我们笨拙语言中所说的那样粗糙简陋,哈里勉强使用这种人狼理论套在自己身上,无异于双倍地对自己撒谎。我们担心他将原本背离人性的东西划分到人的那一边,而划分到狼的这一边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狼的范围。

就跟所有人一样,哈里相信自己已经非常清楚人为何物,然而他对此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尽管在梦里或其他不受主观控制的状态下,他经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懂了。只要他不把他们忘却,而是好好保留,至少是尽其可能地留住,为了他自己。人无论如何都不是一种确定持久且一成不变的形式(这只是古代人的一种理想状态,尽管一些聪明人对这一状态的对立面也持怀疑态度)。人不仅仅是一次实验或一种过渡。人只不过是横亘在本性与精神之间的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人的内心深处最为私密的命运驱使他朝向精神的一端、朝向上帝前进。而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却吸引着他,让他回到本性这端,回到母亲的怀抱。在这两种力量的双重作用下,他的生命悬而未决,他颤抖着,举棋不定。无论人们对他有什么样的看法,作为一个“人”,不过就是对资产阶级的一次暂时妥协。人的公约惯例拒绝并禁止某些更为率性的、毫无遮掩的本能,呼吁零星的个人意识、道德和文明。但人的精神不仅是允许的,甚至是必需的。这种契约协定下的人的概念,就像资产阶级所理想的那样,是一种妥协、是一次缩手缩尾、幼稚可笑的实验,目的就是欺骗,既欺骗了狂怒暴躁的本性之母又欺骗了令人讨厌的精神之父,使他们压制对人的严苛要求,从而在二者之间寻求一块温和地带得以容身。因此,资产阶级今天将这些人当做异教徒烧死,或定为罪人将其吊死,明天却又为这些人树立丰碑。

与其说人类是造物主未完成的作品,不如说是精神的挑战;是一种既可怕又充满诱惑力的遥远而充满可能性的实体;正是那些今天被送上绞刑架明天又将名字写上纪念碑的少数人在通往这种可能性的路上踽踽前行,伴随他们的只有艰辛的痛苦和癫狂的喜悦——这都是荒原狼的猜想。尽管如此,被他称为“人”的那个他,跟狼的那个自己相反,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就跟在资产阶级惯常风气的熏陶下的普通人无异。

在通往完人的路上,在通往不朽的路上,他确实偶尔模糊地感到自己步态踌躇、徘徊不前,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忍受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孤独。但是一说到意志坚定地为之努力、回应那最为崇高的要求、向纯粹的成熟男人的精神世界迈进,他的内心深处就怯懦了。他深知这意味着经受更为巨大的痛苦,意味着剥夺权力的放逐、意味着最后的抛弃,甚至会把他带上绞刑架,即便是在这次痛苦的旅程尽头就可以永生不朽,它诱惑着他,而他仍然不愿意承受这些苦难或为这一切而一次次地赴死。尽管他比资产阶级更清楚成为完人的目的,他仍然紧闭双眼,对此视而不见。他已经决心忘记那紧紧依附于自我的绝望,而那依靠生命产生的绝望无疑能完成不朽的永恒死亡,当能令人死亡、剥夺自我的力量完全显露出来时,只要永远抛弃自我就会为他带来不朽。在这些不朽的人当中,也偶尔有他崇拜的人,莫扎特就是一例,他长久以来总是用资产阶级的眼光注视着他。就跟大学讲师喜欢做的那样,他热衷于探寻是什么东西令莫扎特如此完美,他更愿意将探索的成果视为自己至高无上、与众不同的天分,而不是众多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不是自我抛弃、精神折磨的力量,不是出于对资产阶级理想的漠不关心,不是他的耐心和容忍,这些为了变成完人而经历痛苦的人周围是客西马尼花园里的终极孤独,这种孤独使资产阶级的世俗氛围变得稀薄,最终成为冷漠无情的以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