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0/40页)

从思想和行为上,他可以用这种方法发现并确定一半的自己,而否定另一半的自己并与之抗争到底。就像他在一个家教严格的环境中成长得彬彬有礼一样,他从来没有撕毁自己灵魂的外皮,背弃传统习俗,即便长久以来,那个被赋予了独立个性的自我已经超出了一定程度并将自己从理想和信仰中解放出来了。

这里所谓的“资产阶级”,我们说的其实是一种在常人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元素,就跟我们平时说收支平衡一样常见。无非是在人类行为中数不清的极端和对立面中寻求一个折中的说法。如果我们从对立的东西中取其一对以此类推,比如虔诚自律与放任纵欲,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了。对于一个人来说,这完全是开放的,他既可以将自己献身于精神世界、寻求上帝的眷顾和圣洁的理想,另一方面,他同样也可以将自己彻底放任于生命的本能、肉体的欲望,并将所有的努力都倾面数付诸瞬间的欢愉。走前一条路你可以做个圣人、经历精神的殉难并得到上帝的眷顾,走另一条则可以做个放荡之徒、得到肉体的享受并为堕落的魔鬼所垂青。现在你正处在二者之间,站在大路中央,这正是有产者们追寻的路。他决计不会向任何一方缴械投降,无论是纵欲的贪念还是禁欲主义。他也绝不会以身殉道或甘于自己的堕落毁灭。恰恰相反,他的理想既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得到身份的自我认同。他为之努力的东西既不神圣又不邪恶。他只是单纯地仇恨一切。他或许已经准备好侍奉上帝,却又不会放弃物质享受。他已经准备好刚正不阿,却也愿意在这世上活得简单舒适。简而言之,他的目标是为自己在两种极端中建造一个温和的栖身之地,没有暴风骤雨,而他也确实成功了,尽管是以那种极端的生活才有的力道和紧张感为代价。除了以自我为代价,没有人能过上热情而充满紧张感的生活。现在的有产阶级将自我看得比什么都宝贵(就跟他所拥有的那个初级的自我一样)。所以他消耗了生命中的激进,却获得了存在与安全。他最大的收获是宁静的意志,而他宁愿自己为上帝痴狂,一如他宁愿获得短暂的快乐而不是心灵的安慰,追求自由而不是图一时之便,宁愿炽烈的死亡之火而非快乐的温存。资产阶级归根结底是自然出于一时虚弱的冲动所造就的产物,他们充满焦虑,害怕放弃自我,容易统治。因此他们用多数人代替权力,用法律代替武力,用投票公选代替责任义务。

这种虚弱和焦虑感的存在显而易见,无论有多少,都不足以让他自我维持下去,而且,由于能力使然,他在这个世上只能扮演狼群中的羔羊的角色。然而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很多时候,尽管多次集权阶级占了上风的时候,资产阶级立刻垮台,他却从没有沉沦屈服;甚至反而表现出对世界规则的胸有成竹。这怎么可能呢?数量上并不占优势,无论品德、论常识还是组织体系,都无法将其挽救于毁灭的危亡。如果一个机体太过虚弱,没有任何特效药能从外界保持其生命的脉动。虽然如此,资产阶级依然兴旺繁荣。这是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因为荒原狼。其实资产阶级的生命力无论如何都绝不是由那些正常成员的能力体现出来的,而是存在于那些为数众多的“局外人”当中,由于资产阶级理想具有延展性和灵活性,资产阶级正是仰赖这些人才得以生存发展。总是有很多身强力壮、野蛮残暴的当权者分享信徒的生命。我们的荒原狼哈里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已经远远超出了资产阶级的程度,他深知冥想的乐趣不亚于憎恨与自我厌恶带来的阴郁的快乐;他尽管轻视法律、道德和常识却被资产阶级俘虏而无法自拔。所以,资产阶级中的大多数自始至终被插进许多人性层面,很多生命和思想,说实话,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会成长的比资产阶级更为庞大并且无条件地听命于生命的呼唤。他们不是被童年的经历固定在资产阶级之上,也不会被它那缺乏紧张感的生活传染;所以他们一直在徘徊,听命于自己的义务职责并为资产阶级服务。所以对于资产阶级来说,那些大人物时常套用的准则公式也同样适用:非敌即友。

如果我们停一下,检视一下荒原狼的灵魂,就不难发现在他高度发展的个性当中蕴涵的来自资产阶级的本性——所有极端的、个性化的结果都是背离其本身的,并产生自我毁灭的意图。我们可以看出他有很强的冲动驱使他既想做个圣人又想纵欲享乐;当然他无法做到这点,由于某些弱点或惰性导致他投身于无拘无束的空间。父母那资产阶级的脾性像与生俱来的星座魔咒那样禁锢着他。这就是他在这浩瀚的宇宙中的仅存之地,也是他最大的束缚。大部分知识分子和大多数艺术家都属于这种类型。他们当中只有最坚强的才能冲破这笼罩着资产阶级大气层的星球,冲向属于自己的外太空。其他人都自暴自弃或者妥协退让。他们蔑视资产阶级,然而他们本身就属于这一群体,并为其增强实力、增光添彩;最后他们走投无路,不得不认同他们的信仰以便苟且求生。这些人在数量上无穷无尽,他们的生命从不承认自己的悲剧性,但是他们仍活在巨大的苦难的阴影中,正是在这种可怖的影响下,他们的天分得以变得成熟并开花结果。极少数能够冲破樊篱的人寻求无条件的回报,他们头戴荆棘王冠,在壮丽华彩中走向堕落,他们的数量当真少之又少。然而,其他人仍身居其中,而且有产阶级的人们通过利用这些人的才能又一次收获颇丰,留给他们一个开放的第三王国,那里有一个神奇但至高无上的世界——幽默。孤独的荒原狼深知没有安宁,痛苦源源不断,深受其害的人们对于灾难的渴望遭到了拒绝,他们从来不能冲破星空,他们感受到了来自彼岸的召唤但是他们无法在这种氛围中幸免于难——对于他们来说正是这些特地为他们保留下来的苦难才让他们的精神更为坚忍并伸缩自如,而折中的方法便是逃进幽默当中。幽默的王国中总是有资产阶级的身影,尽管真正的资产阶级是没有理解幽默的能力的。在这个虚构的王国,所有属于荒原狼那复杂而具有多面性的理想都得以实现。在这里,只要将资产阶级排除在外,我们不仅可以同时赞美圣人和堕落者,还可以使两种极端交会在一起,在同一种论调中这完全可能。现在,既可以信奉上帝又可以与罪人同污,这完全可能,反之亦然。但是无论对于圣人还是罪人(或者对于任何无法界定的人来说),无法对那个冷淡的中庸之道加以肯定的,唯有资产阶级。单说幽默,对于那些在最为努力奋斗的时候被骤然打断的人,对于那些生命中缺乏挫折的人,幽默是一个重大发现,就像苦难折磨中得到的赠与。唯独幽默(或许是最辉煌且浑然天成的精神成就),能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并且将人类的一切置于其光辉的荫泽之中。身居这个世界却不把它当做世界,尊重法律却不立于其上,拥有财产却好像“一无所有之人”,抛弃一切却当做什么都没有放弃,所有喜欢的东西以及所有通达世故而又高尚的智慧命题的精确表述,唯独幽默的神奇力量才能让这一切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