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4/40页)

我们的荒原狼至少总是能意识到自身具有浮士德的两重性。他发现这两重性当中,属于灵魂的层面并不完全占有肉体的这一层,充其量他也只是在通往理想中的和谐的朝圣之旅的起点徘徊不前。他既想超越狼性,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又想背弃人性,至少能过上真正的狼的生活。我们可以猜测,他其实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一只真正的狼。如果他这样做过,那么他应该会看到,或许,即便是真的野兽在其精神层面也并不是完整如一的。人类那结实有力的躯体之美背后隐藏着各式各样不同存在的状态。狼也是一样,它有属于自己的地狱,同样深不见底;狼也是一样,饱受痛苦。不,回归自然只是一个假象般的轨迹,它只会将哈里引向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别无他处。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哈里就再也无法回头,只能变成一只彻底的狼,如果真的这样,他会发现即便是狼也不再是原始纯粹、质朴简单的存在,而已经成了一个复杂的多面性的生物。即便是狼也有两个甚至更多的灵魂同时存在于其胸口内,他迫切希望成为一只狼,其实他只是像那个唱歌的人一样健忘:“我如果可以回到童年那该多好。”歌手深情地唱着童年的赞歌,他想要回归自然、恢复纯真的本性、回到一切事物的本初,但他完全忘了被歌颂的童年充满各种矛盾和复杂的冲突,而且极有可能是一切痛苦的源头。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回头路,既不能变成狼也不会成为孩子。即便从最初的开端也没有什么纯洁与无辜,也没有真诚与专一。每一个被创造出的东西,即便是最简单的造物也是有罪的,在被创造出的那一刻便是多面性的。一旦被抛入生活的泥流中,即便奋力回游,也无法回到生命的源头。一切试图返璞归真、回归永恒和上帝的路,都不是变成狼或孩子就可以实现的,反而应向罪恶和人生的更深处找寻。自杀并不能真正解决你的问题,总是不幸福的荒原狼。相反,你踏上了更遥远、更艰难、更令你疲惫不堪的生命之旅。你的多面性只会不断地成倍增长,你身体里的复杂性也会越发加剧。你的世界不会越来越窄,你的灵魂也不会越来越纯洁,你只能不断吸收这个世界的一切,最后在你那因痛苦而膨胀的灵魂中独自承担起所有的一切,如果你曾试图寻找心灵的平静的话。这就是佛祖和每一个伟大的人必须走过的路,无论是刻意追求还是无意为之,到了这种境界时他的追求总会得到好运的眷顾。所有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脱离了宇宙万物,分娩总是在一定的限度中进行,这就意味着脱离了上帝,必将再次感到存在的痛苦。回归宇宙万物,解除掉了痛苦的个体的独立性,再次回到上帝的身边,这就意味着要将灵魂扩张直到能够再次将宇宙万物包容海纳。

这里我们所说的并不是经济学数据里所指的人,也不是大街上的芸芸众生,更不是像海边的沙粒或击碎的海浪一样难以计数的泛指的人。我们并不关心那少数的几百万的人,他们的数量并不重要。他们就像交易市场上的股票,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不,我们说的是一个更高意义层面的人,是指那些到达漫长的完人之路的终点的人,是那些高贵的人,不朽的人。天才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稀少,当然也不像很多历史书记载或报纸上报道的那么常见。我们应该说,哈里就可以算得上是个天才,他尝试着成为真正的完美而成熟的人,而不是在每次遭遇困境时就可怜兮兮地念叨自己是个愚蠢的荒原狼。

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们经常借荒原狼之口,发出“哦,两个灵魂”这样诚惶诚恐又悲愤交加的感慨,他们又经常露出那种对资产阶级的带有同情的怜爱。一个懂得参禅悟佛,又能凭直觉感受到人性的天堂与地狱之存在的人,不应该活在一个被“常识”、民主政治和资产阶级的标准统治着的世界中。只有出于胆小与怯懦他才会甘于在那样的世界活着,也只有当这个世界的规模被过度压缩和资产阶级的门面被过于限制之时,他瘫倒在狼窝的门口,拒绝认清狼并不只是他最出色的一面。在他称之为狼的那一面尽是野蛮,是威胁着高尚生命的卑鄙且危险的怪物。即便他自诩为艺术家并且认为自己拥有绝佳的欣赏眼光,他却无法看到在自己的心里,除了这只狼,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存在着。他看不到并不只是狼才这么凶猛,还有狐狸、龙、猿甚至天堂鸟,它们都有咬人的嘴。他看不到这整个世界,这个伊甸园以及它所有的表象:美好与恐惧、伟大与卑鄙、力量与温柔,这一切都被荒原狼的形象揉碎压实并封印禁锢起来,正如在他心中那个真实的人也被虚假的存在和资产阶级揉碎压实加以禁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