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生死(第26/31页)
早晨,他身穿睡裤和一件发黄的背心,汗津津地、坚定不移地在浴室的洗脸池前站立许久,他稀里哗啦地彻底清洗时,从不关门,他叉开双腿,身子弯向洗脸池,洗刮面孔、后背、宽阔的肩膀、长着白色卷毛的前胸,喷着鼻息,就着流水漱口,像狗在水中那样来回摇着湿漉漉的脑袋,依次擤着两个鼻孔,把鼻涕擤在脸池里,大声清着嗓子,声音之大,把厨房里站在墙那边的米丽亚姆·奈霍莱特吓了一跳。而后,他又在那里站了三分钟,精神饱满地用毛巾把身子擦干,好像在擦着一只煎锅。
然而,如果有人称赞他做的炒鸡蛋、他墙上的照片、早期拓荒者们取得的成就、海法港的码头罢工,或者是他窗外的落日美景,那么他的双眼会因满怀感激而湿润。在他站在阳光下就各类主题,从工人身份的退化到以色列和世界范围内带有普遍色彩的文化幼稚病等所做的充满激情的演讲中,不断有间歇喷出的快乐涌泉,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热情和好意的暖流。即使当他试图威吓着抬高声音,爆发出受伤的吼叫时,他的脸上依然流露出带有疲倦热情的乐观光环。
耶鲁哈姆·施德玛提总是用老套的谜语或玩笑来逗他弟弟的孙女:跟我说,我的小克拉斯维斯塔,那个兜里揣着孩子四处走动的东西是什么呢?是袋鼠吗?还是逮鼠?也许是地鼠?到底叫什么?嗨—嗨!(他全然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的侄孙女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实际上她已经十四岁半了。)为了维持这种表面上的快乐、能动和积极(采用工会活动家的术语),耶鲁哈姆·施德玛提向侄孙女和米丽亚姆·奈霍莱特隐瞒了自己患有血液疾病的事实,而据他当医生的弟弟说,治愈的机会十分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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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快凌晨三点了。也许还有另一处需要修改,作家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穿过亮着红灯的空旷街道,仔细向左右瞧瞧,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盏街灯在闪烁,似乎想要知道是否有必要亮着。我可以,比如说(假设明天早上九点)把查理带来,查理曾经是本奈—耶胡达足球队的替补守门员,水上选美比赛亚军露茜的男友,再后来他成了女侍者莉吉的男友,他和她们两人分别在埃拉特他伯父的酒店里度过了快乐的一周,现在他有了家室,并在霍隆拥有一家制造太阳能热水器的工厂,其产品出口到塞浦路斯,明天早晨九点我可以带他到以希洛夫医院,出人意料地探望欧法迪亚·哈扎姆。
可是他为什么一个人来呢?他害怕一个人来。“绝症”一词令他感到恐惧。最好让他和他妻子一起来,不,不是和他的妻子:让他和露茜,旧日欢乐时光中的友人,他曾经深情地管她叫咕咕歌的那个人一起前来。
不和露茜。和莉吉。今天早晨你可以透过她的夏天穿的短上衣看出她没戴胸罩,你可以看到她每走一步,她的两只深色的幼犬就会触碰她的上衣。
其实,为什么不让查理和她们俩一同前来呢?
欧法迪亚·哈扎姆突然睁开眼睛,试图招手。他太虚弱了,干枯的手垂在了床单上,他咕哝着,你们怎么来了,真是的,你们用不着来的。而后他又咕哝另外的事情,但是声音很弱,让查理和姑娘们无法理解。旁边床上的病人不得不替他们翻译:他要你们从那边窗子旁边把椅子拿过来。他只是想让你们坐下来。
恐惧,遗憾,轻微的厌恶,以及对厌恶感到的耻辱等诸多混杂的情感突然冲击着查理,他尽量愉快地说话,大声地说话,好像正在死去的癌症患者正遭受半耳聋的痛苦。对了,也许是这样。他和两个姑娘来是要把欧法迪亚从这里接走。有了,查理好心地叫道,来吧,你这个装腔作势的老家伙,你在这里被关得太久了,出来一下,我们把你像小狮子一样带到外面,我们将举行一次举世无双的聚会。现在,让我带来的这两个美女扶着你,我们走吧。你在想什么,我们来只是为了看你吗?不是,我们来不是为了看你,我们来是要把你从这里接走。姑娘们会给你穿衣打扮,你很快就会出去了。与此同时,你可以决定她们两人当中你更喜欢哪一个,查理不成敬意,也许两个你都想要?对于你——她们两个都免费。
病人又开始咕哝了几个粗嘎的词语,查理说,什么,什么,听不见,说清楚点,又是旁边床上的病人在翻译:他是说“查理的天使们”。他在说你的女朋友。他是指,比如电视连续剧《查理的天使们》。他是在开玩笑。
查理在和欧法迪亚·哈扎姆还有旁边床上的病人聊天时,突然意识到欧法迪亚·哈扎姆确实就要死了。他来探视之前,听说病人的状况确实十分严重,但他认为所谓的“严重”是指膝盖粉碎或断了六根肋骨之类的事。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触摸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这一发现让他充满了惊恐,并产生了某种狂野的快感,谢天谢地,这个快要死的人是别人,不是他自己,他健康强壮,一会儿就会从这里出去,而欧法迪亚·哈扎姆哪儿也去不了。永远也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