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生死(第24/31页)
等一下。至少喝杯凉茶吧?我还有一些阿根廷玛黛茶。你为什么不在这里过夜呢?我们邀请你,对不对,哈兹里托?
谢谢你们俩,真的,可是我真的得走。我给你打电话。我们再联络。
她的声音突然再次低沉并颤抖起来,就像他们刚从文化中心出来时那样。你失望了吗?对我?
失望?我干吗失望?为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手指试图把睡衣扣子扣上,但是没有成功,因为扣子本来已经扣上了。
不。没有失望。干吗失望呢?你很出色,罗海尔。(但是这些话非常空洞,因为他已经问过自己,究竟为什么在三更半夜来到这里?他是怎么想的?他的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了,正在斜眼看着手表:他在这里待了两个半小时了。还要长:两个小时零四十分钟。)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
我知道,罗海尔。(他故意打断她,故而听不到她显然要说的话。)我知道。别担心。毕竟,你自己说过我们一起度过了真正快乐的时光。那好,再见吧。回去睡到天亮。要么睡到中午,为什么不?(“毕竟”、“为什么不?”等词语,尤其是“真正”一词,使其空虚的话语更为空洞与错谬。卑鄙,他对自己说。无耻,他对自己说。)
之后呢?也许去查看一下莉吉的咖啡馆是否在凌晨两点二十分还开着,莉吉本人还在不在那里?
* *
因此他再次出去回到黑暗中,拖着双脚从小街走向大路,从大路又走向一条又一条小街。唉,你在做些什么?他的阴茎突然开始显示出了生命迹象。你怎么回事嘛,傻瓜。你记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吗?抱歉,可是你觉得我们两个谁更傻,你还是我?那么你闭嘴吧。
当作家穿过一条在昏黄街灯的映衬下显得空旷的街道,拐进一条近乎黑沉沉的空荡荡小街时,脑海里开始进一步勾勒米丽亚姆·奈霍莱特和那个文化管理员耶鲁哈姆·施德玛提等人物的遭际,使他们不会显得扁平。
与此同时,他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居民区,离城市尽头、空荡荡夜色原野起点不远。
风儿吹过,
吹过时唱着歌:
容或这一次飞腾之风
用羽翼把你腾升。
在一座未完工的大楼旁,站着个身材粗壮、略微驼背的守夜人,他乜斜着肩膀,一动不动地撒了一大泡尿。他身后是一排电标塔。没有铺完的人行横道,一些工棚,瓦楞铁棚子,一堆堆沙砾和石子。街道逐渐变成脏兮兮的小路,这里是城市尽头:荆棘丛生的田野,四只锈迹斑斑的铁桶,空旷的建筑工地上堆着碎石,破旧的家具,斜坡上长着遮阴的蓖麻植物,一辆吉普车的骨架,一只半埋在沙子中的轮胎,你终于成了孤家寡人了。你坐在倒放过来的货箱上。你看到模糊的山影。繁星。窗户上摇曳的灯光。一个失灵的信号灯漫无目的地变换着颜色,黄,红,绿。远处传来犬吠,飘来微弱的污水气味。为什么要写这些?它们存在着,不管你写还是不写,不管你在还是不在这里,它们将继续存在着。这些确实是在本书开篇便已经出现的基本问题:你为什么写作?你为什么采用这种方式写作?你的书对社会,对国家,或者对提高道德价值有何贡献?你希望对谁产生影响?你真的只为出名而写作吗?或者为金钱而写作吗?
当作家十六七岁,处在诗人尤瓦尔·多坦现在这个年龄段时,经常在夜深之际坐在一间废弃了的储藏室里,把杂乱无章的故事碎片倾泻到纸上。他写东西时多多少少像在做梦,或者在手淫:强迫、热情、绝望、憎恶和苦恼等多种感受混杂在一起。在那些日子,他也拥有某种无法满足的好奇心,试图理解人与人为什么相互伤害,自己伤害自己,一点意义也没有。
而今,他仍然充满好奇地要去理解,但是多年间他逐渐对与陌生人进行肉体接触产生了一种肉体上的恐惧:即使偶然间的接触也让他恐惧。即使一个陌生人的手碰到了他的肩膀。即使需要吸入他人肺里的空气。然而他继续关注他们,书写他们,进而不加触摸地来接触他们,因此他和他们的接触,并非真正的触摸。
也许是这样:他写这些人,仿佛他自己是深褐色照片时代的一位摄影师,拍摄了一组肖像照。他穿梭于坐在那里等待拍照的人们中间,和所有的人谈天说地,结交朋友,嬉笑,指导他们安定下来最终找到自己的位置,安排他们围成半圆形,男人们站在后面,个子矮的和女人及孩子站在前面,补上缺口,把大家的头靠拢,在他们当中走上两三次,这里拉拉衣领,那里抻抻袖子,或是发带,而后退到放在三脚架上的相机后面,把头埋在黑布里,闭上一只眼睛,大声数一二三,最后按动快门,把他们全都变成了幽灵。(只有米丽亚姆·奈霍莱特的灰猫不肯站直身子,也许他觉察到哈兹里托就在附近,于是便夹着三四条尾巴在照片的某个角落里千古不朽了。莉萨维塔·库尼斯汀眨着眼睛,仿佛正在使着眼色。列昂先生,黑帮亲信的秃头,反射着不健康的光。年轻的诗人尤瓦尔·大汗/多坦忘记微笑了,可是查理咧开嘴巴大笑,罗海尔·莱兹尼克正低头看着鞋尖,而露茜,水上选美比赛亚军的左眼有点眯缝,怪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