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生死(第25/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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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为什么写那些连你也不存在于其中的东西?为什么用语词来描述不是语词的东西?

而且,如果你的故事是有目的的,那么目的何在?它们对谁有好处?如果你能谅解这个问题,那么是谁需要你蹩脚地想象各种各样陈腐的性爱场景,关于挫败的女侍者,关于和猫住在一起的孤独读者,或者关于多年前的埃拉特水上选美比赛亚军?也许你不介意向我们解释这些,请用你简洁的语词予以解释,作家在这里试图告诉我们什么?

他充满耻辱与困惑,因为他拉开距离来观察他们,从侧面来观察他们,好像他们只是为了用于他的作品而存在。伴随着耻辱而来的,则是无限的哀伤,他永远是个旁观者,不能触摸或者被触摸,他的头长期埋藏在摄影师的旧黑布里。

如果你写作就不能不回头看,就像罗德之妻。⑩这样一来,你把你自己和他们都变成了盐柱。

描写存在着的东西,努力用语词捕捉颜色或气味或声音,有点像当着舒伯特的面演奏舒伯特的曲子,也许他正在黑暗中偷着乐呢。

  此处碧绿而宁静,一头奶牛

  站在树桩前,孤零零,

  两棵松柏立在一起

  还有一棵孤零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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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要加以修改。你对米丽亚姆·奈霍莱特夫人的描述并不完全准确:肿胀的双腿上有一道道紫色的曲张静脉,干瘪的脸上笼罩在带有文化气息的甜美中。后来,当她走到你面前时,你注意到她精致的嘴巴、形状好看的手形,令人赏心悦目的棕色眼睛,就像那些热情的孩子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温柔地向上翘着。她每天喂八只野猫两次,其中一只缺了一只耳朵。她的丈夫耶海艾勒·尼霍莱九年前在蒙得维的亚为犹太复国主义者做密使时就已经去世。她的两个结了婚的儿子都是纽约的妇科专家。(其中一个娶了偷窥癖邻居、眼镜商莉萨维塔·库尼斯汀的女儿。)

多年独居在两室加一小厅的成熟女子米丽亚姆·奈霍莱特和她那位鳏居的邻居、热情奔放的文化管理员耶鲁哈姆·施德玛提之间,慢慢发展起一种踟蹰不定的不明朗关系,文化管理员吵吵嚷嚷非常快乐,身上散发着体臭味儿,那张脸看上去像一个面包,因为在篮子里放的时间太久,开始皱缩并干裂起来。他在六十多岁时,有一次在劳工联合犹太复国主义工人党名单上排名第十三,差点儿就要被选进议会。他是最后几位依然健在的创办以色列全体工人总同盟的活动家之一,在这个组织里,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男人和女人,都尽自己所能工作,把每月的报酬放进公库中,每个工人从中获取标准的基本工资,并根据孩子数量、健康状态和每个劳动者家庭的教育和文化需要有所增补。他相信,人的天性是慷慨的,只是受到社会压力的驱使,而陷于自私、贪婪和榨取之中。今天晚上,在你们一起走上讲台之前,他让你稍后提醒他给你讲讲拉比奥尔特·德鲁扬诺夫的《笑话与妙语书》。你忘记提醒他了,现在太晚了。因此你现在将永远不会了解笑话和妙语的区别。你可能再也见不到耶鲁哈姆·施德玛提了。

你兴许该在这里逗留片刻,花时间赋予此人一些固定在你读者脑海中的习性。比如说,他习惯于用整个舌头贪婪地舔信封背面的胶条,仿佛胶条是某种糖果。耶鲁哈姆·施德玛提还吐出很多唾沫舔邮票,带着感官的贪婪,之后,他喜欢用大拇指使劲地将邮票贴在信封上,这使得深为其“潜在的鞑靼人血统”着迷的米丽亚姆·奈霍莱特大吃一惊。

他总是在电话铃只响一下之后便去接电话,姿势放任,豪爽,好像正在扔石头:是的,我是施德玛提,你是哪位?巴托克?不,我不认识巴托克,是不是阿诺德,不,我亲爱的同志,绝不,绝不,对不起,我无权泄露作家的电话号码,我没有得到必要的允许,非常抱歉,同志,怎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干吗不试着向作家协会要?啊?

耶鲁哈姆·施德玛提的胳膊肘、额头或肩膀或膝盖上,几乎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是因为他固有的习性使然:他总是忽略无生命的物体,试图直接走过这些物体,仿佛它们是由空气构成的。抑或也许与之相反,无生命的物体对他怀有宿怨,设计陷害他。不管在任何时候,一个椅背儿可以碰他,卫生间柜子的一角可以撞到他的额头,不然就是一片抹上蜂蜜的面包躺在板凳上恭候他,他恰巧就要坐在那个地方,猫正好把尾巴放在他的鞋底下,一杯滚烫的热茶正在热切期待着他的裤子。他仍然给晚报的编辑们写义愤填膺的书信,谴责某种不公正的行径,或者无情地揭露在我们这个国家的社会内部,尤其是政治领域所沾染的丑恶、狂妄、无耻和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