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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孩子,”在离别前的沉默中,伊丽莎问他,“你有没有想好以后要干什么?”

“没错,”甘特舔了舔大拇指说,“从今以后,你就得自谋生路了。我们花钱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今后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过几天等我回家时再说吧,”尤金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的。”

令他高兴的是,火车已经开始启动了。他匆匆地吻别了父母,跑下车来。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想法可说。他今年19岁,已经读完了大学,但他的确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父亲希望他学习法律然后“进入政界”,可在大二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个计划抛在脑后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性情明显不适合从事法律工作。家里人隐约觉得他有些怪异——他们把这种情况称为“古怪”——说他思想不切实际,或者说有点“文绉绉”的感觉。

他们也没有追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只是觉得这个面色阴沉、举止粗鲁的儿子,如果穿上双排扣的正式礼服、系上领结,他高大的身材就会变得又滑稽又可笑,他并不适合在商业、贸易或者法律界发展。他们模模糊糊地把他划归到书呆子、幻想家那一类人里了——伊丽莎在别人面前提起他的时候,常会把他称作“一个不错的学者”。事实上,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学者。他只不过在自己喜欢的方面做得优秀罢了,而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他往往显得迟钝而冷漠。谁也不知道他以后要做什么——他本人也不知道——但是他的家人,只好顺着他那帮同学的说法,模糊、随意地认为他将来会从事新闻事业。这就意味着他会在报社工作。虽然这种工作并不尽如人意,但由于他们当时还沉醉于大学所取得的成绩中,对这些并没有做太多的考虑。

尤金本人对自己的前途倒没有太多的忧虑。在这一刻他正沉浸在莫名的狂喜之中。他是一个半人半马的神怪,长着月亮般的眼睛,鬃毛般的长发,对黄金世界心驰神往,常常为此心神不宁。有时候,他几乎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来。在跟别人谈话的过程中,他有时候会突然嘶鸣起来,把对方吓一大跳。他会扭曲着脸,露出白痴般的兴奋神情,然后蹦蹦跳跳地走开了。他会沿着大街小巷一路狂奔尖叫,无数难以言状的欲望使他狂喜不已。整个世界就摆在他的面前,任由他挑选——富足的城市、极品佳酿、荣耀的胜利、漂亮的美人、无数难得的机遇,没有一样沉闷、无聊的事物。他还没有到达陌生、神奇的海岸。他还年轻,永远不会死去。

他又重新回到讲坛山空荡荡的校园,享受了两三个孤独的日子。他在午夜时分趁着暮春的月色,呼吸着南方大地上花草树木散发出的多种肥沃、诱人的气息。他一想起自己即将离开这里,胸中便会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在月光下,他看见无数同学熟悉的幻影,现在他们都将一去不返了。

有一天他跑去跟弗吉尔·韦尔登教授话别。老先生满面春风,两人畅所欲言,谈话充满了智慧和幽默。他们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品着冰茶的滋味。尤金心里想着加利福尼亚、秘鲁、亚洲、阿拉斯加、欧洲、非洲、中国,可是嘴上讲的却是哈佛。在他看来,哈佛不仅是一所大学的名字——象征神奇、财富、优雅、快乐、孤芳自赏、书籍的海洋、博览群书;它也是一个像开罗和大马士革那样令人迷醉的名字。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正是令他狂喜的原因和自己的奋斗目标。

“是的,”弗吉尔·韦尔登赞同地说,“你应该去那里,甘特先生。至于别人去不去都无所谓,他们都已经成型了,但是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一定不能拔苗助长,你一定要慢慢地成长起来,你肯定会在那里找到自我的。”

接着他兴致浓厚地谈到了精神的自由发展,怎样潜心钻研学问,谈到了城市的丰富文化和饮食方面的情况。“你能在那里得到各种营养,你的思想能从中得到发展,甘特先生。”他说。然后他又谈到了自己当年在哈佛求学的经历,谈到了罗伊斯、埃弗雷特,以及威廉·詹姆斯等知名教授。

尤金满怀热情、神情专注地望着这位伟大的老人,他是如此平静、睿智、亲切。忽然间,他的眼前产生了一幅幻景,觉得他就是最后一位英雄,是最后一位能够给予年轻人信仰的巨人,他像个孩子似的认为我们生活的谜团能够在他平静的评判中得以解开。他坚信,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改变他的这一信念。他在这个小小的大学城里平静地度过了人生最壮丽的阶段之一。

噢,我年迈的博学大师,他心里想。您借用了什么古老的哲学思想来装点您的奇思妙想,装点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智者。您就是思想的化身,那么什么是科学思考呢?要是您古老的形而上学无法撼动我的心灵,那将怎么办?您是否认为您的绝对概念已经取代了我小时候固有的信念呢?不,您只不过用络腮胡子、闪烁的鹰眼取代了他的八字胡而已。在我的眼里,您超越了善良,超越了真理,越越了正义。在我的眼里,您自身就足以将我们所学的一切否定,您的一切举动都是正确的,在这一刻我把您放在记忆的顶端。您再也见不到我端坐在面前听讲了;您记忆中的我将会慢慢模糊、破碎;新的学生将会博得您的喜欢和夸奖。而您呢?将会永远固定在我记忆的某个位置,永不褪色,永远光辉而明亮,永远是我的精神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