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尤金返回大学刚满三个星期,欧战就结束了。扫兴的学生们一边咒骂一边很不情愿地脱下了军装。但是他们却把那只大铜钟敲得震天响,又在校园里点起了篝火,好像一群伊斯兰教的托钵僧连喊带叫。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残冬即将过去,春天又要来临了。

尤金现在已经变成了这所小型大学校园的重要人物了。他欢天喜地、尽情参加各类活动。他简直开心极了:全国各地的生活又开始慢慢恢复、复兴、苏醒了。年轻的学子又重新返回到校园中。枝头新绿如烟,长着硬毛的长寿花从肥沃的黑土中冒了出来,翠绿的草坪上撒满了桃花的落英。到处都是春回大地、生机盎然的景象。尤金在这种胜利的喜悦中,想起了本恩坟头的鲜花。

因为春天已经战胜了死亡,他感到欣喜若狂。本恩带给他的悲伤此刻已经沉在了心底。他全身就像通了电一样,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开始变得非常好动。他以前走路的时候很沉稳,一步一步的,但是现在却不同,他简直是在蹦蹦跳跳。他参加了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的各种活动。他在学校的小教堂里、烟友会以及其他各种集会上慷慨陈词,发表了风趣、幽默的演说。他主编校刊、撰写诗歌和短篇故事——他毫不停歇、不假思索地向前发展着。

有时候到了晚上,他会坐在半醉的汽车司机身边,坐着汽车穿过乡村,去埃克西特或者雪梨寻欢作乐。在春日清新的黄昏和黎明之间,他满怀春情勃发的欲火和渴望,兴冲冲地对着上锁的花格窗户呼喊那些妓女们的名字。

丽丽!露易斯!露丝!艾伦!哦,爱的母亲,你这生命的摇篮,哪怕你有成千上万个名字,我来了,成了你儿子,成了你的情人。美雅,你快开门吧,从你那个“黑鬼区”的窝里钻出来吧!

他有时候轻手轻脚地走过宿舍楼,往往会听见其他同学正在寝室里谈论着尤金·甘特。尤金·甘特是个疯子,尤金·甘特发狂了。哦,我(他心想)就是尤金·甘特!

接着有一个声音说:“他六个星期没有换洗内衣裤了,这是兄弟会一个会友告诉我的。”另一个声音说:“他一个月只洗一次澡,也许还觉得没有必要呢。”他们全都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们都一致表示赞同。

他用爪子一样的手卡住了自己干瘦的喉咙。他们正在谈论我,正在谈论我!我就是尤金·甘特——我就是全民族的征服者、大地的霸主、千形万态的湿婆神。

他赤裸、孤独地沿着大街缓缓而行。没有人对他说,我认识你。没有人对他说,我在这里。

生活的大盘不停地转动着,而他就是转盘的中心。

我们大多数人都自以为了不起,尤金心想,我本人就是这样。我自以为了不起。在黑暗的校园小路上,他每次听到同学们在寝室里议论他,他就会难受得直想把自己的脸抓得血淋淋的,同时狠狠地怒骂着自己。

我自以为了不起,但是他们却说我身上散发着臭味,就是因为我没有洗澡。但是,即使我永远不洗澡,身体也不会发臭的。发臭的只能是其他人。我的肮脏比他们的干净还要洁净许多;我的肌肉组织比他们的更加精密;我的血液是特效的万灵药;我的头发、脊髓、精密的骨关节,以及浑身各处的筋络、脂肪、肉、油脂、肌腱、口里的唾液、皮肤上的汗液,全部含有稀有元素,这要比那些像牛一样粗鄙的乡巴佬更加出色、更加高贵。

那年不巧,他的脖子后面长出了一小块发痒的皮癣,这是他与彭特兰家族有血缘关系的标志——也是他不健康生活的象征。他开始用指甲不停地在患处胡挠乱抓,他用石炭酸使劲地擦,直至擦破了皮,长出了水疱来——但是,那块皮癣的血液似乎已经被某种难以根除的疾病深深地侵害了,皮癣仍然去除不掉。有时候,天气一旦凉爽下来,这块癣几乎就要消失了。可是天气一旦转暖,它又会重新复发,痒得他把整个脖子抓得通红通红的。

只要有人走在他的身后他就会感到害怕。只要有可能,他都会背靠着墙坐下来。最使他难堪的莫过于走下拥挤的楼梯时,这时候他会耸起双肩,好让衣领遮住那块可怕的皮癣。他任由头发长得又长又厚,一半是为了遮丑,一半是怕他的难言之隐暴露在理发师的面前,使他无地自容。

他往往特别在意其他青年白皙、光洁的身体,他对美国人崇尚的健康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其实那是一种病态,因为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有溃烂的伤疤。他想起从前所有的英雄幻想,他不由得退缩了;他想起了布鲁斯·尤金,这个曾经自命的英雄,以及成千上万个浪漫的角色。现在他自己身上有了这样一块奇庠难耐的皮癣,简直令他无法容忍。他对自己身体上的瑕疵开始病态般地神经过敏,不管是实实在在的还是幻想出来的全都如此。他常常一连几天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只关注别人的牙齿——他与别人谈话的时候,常会盯着对方的嘴巴不放,看看别人有没有补过牙、拔过牙或者镶过假牙。他常常又妒又怕地看着其他年轻人那一口跟象牙一样洁白整齐的牙齿。他一边张着嘴,露出自己虽然齐整却因为吸烟而开始发黄的牙齿。他每天要这样重复不下上百次。他用僵硬的牙刷使劲地刷着自己的牙齿,直至牙床出血。他会因为一颗迟早都要拔掉的龋齿闷闷不乐地沉思很长时间,然后绝望地在一张纸上计算自己到什么年龄牙齿就会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