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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这种人吗?”

她点点头。“干这行离不开悖论、俏皮话和讽刺,为的是驱散围绕着服装业的那种淡淡的同性恋气息。”

我们逆着人流行走。玛丽亚·菲奥拉不迈小碎步,而是大步流星,她高昂着头像一座船头的破浪神,这使她的个子显得比实际上要高。“今天的日子不同寻常,”她说,“我们拍彩照,穿晚礼服和皮大衣。”

“皮大衣?在盛夏?”

“这不算什么。我们总是比实际季节早一两季拍,夏天就得准备好秋天和冬天的时装。先把式样拍摄下来,然后还得生产和销售这些服装。这要持续几个月。这么一来,我们大伙儿的时间都有些错乱,我们总是同时拥有两个季节,真正的季节和我们拍摄的季节。有时我们也会把二者搞混,一切都带点儿吉普赛人的味道,一切都不完全真实。”

我们走进一条昏黑的侧街,在它的拐角处才看得见卖汉堡包的摊子和杂货店里的白炽灯。我突然想起,这是我在美国第一次和一个女人上街。

大概有十二三人聚在一个几乎空空如也的大房间里,里面摆着几把椅子,有个平台,几扇浅色可移动的屏风,整个房间被聚光灯照得很亮。摄影师尼基拥抱了玛丽亚·菲奥拉,各处响起嗡嗡的谈话声,因为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让人感觉如坠云雾。其间有人对我进行了简要介绍,威士忌酒被来回传递,我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与混乱的拍摄现场拉开一定距离,似乎被人遗忘了。

在我眼前展现了一幕令我感到新奇的景象:大纸箱被一一打开,送到一个帘子后面,又被一一拿了出来。接下来是一件件大衣和皮衣以及一场激烈的争论,到底应该先拍什么。除了玛丽亚·菲奥拉,还有其他两名时装模特:一位金发女郎,除了脚上的银色鞋子外,几乎一丝不挂;另一位则是黑发,皮肤为深褐色。

“先拍大衣。”一位精力旺盛的年长女士宣布。

尼基反对。他是个瘦男子,头发呈砂石色,手上戴着一根很沉的金手链。“先拍晚礼服!否则皮大衣会把它们压皱!”

“姑娘们用不着在皮大衣下面穿晚礼服!穿上别的,或什么都不穿。皮大衣必须首先还回去,今天晚上就得还!”

“那好,”尼基回复道,“皮毛商看来信不过咱们。先拍皮衣。貂皮披肩,配碧玺[45]。”

新一轮用英语和法语进行的辩论又开始了,人们讨论的是该如何对披肩进行拍照。我似听非听。这里的这种人为的激动对我来说本身就有一种舞台演出的效果,就好像正在排练《仲夏夜之梦》或《玫瑰骑士》[46]中的某场戏。我觉得长着角的奥伯朗[47]随时可能登场。

突然几个聚光灯都集中打到一扇屏风上,一个硕大的花瓶被拖到屏风旁,里面插着人造翠雀草。穿银色鞋子的金发时装模特披着一条米色的貂皮披肩走了出来。女设计师把皮毛理顺,两盏低于其他灯的聚光灯亮了起来。模特突然静止不动,就好像有警察用左轮手枪顶住了她似的。“开拍!”尼基喊道。

模特重新动了起来,女设计师也一样。“再来一次!”尼基要求道。“往右一点儿,从镜头旁边看过去,好!”

我向后靠到椅背上。自己的处境和眼前的画面反差太大,令我进入一种非真实氛围,它与迷惘、警觉和梦幻毫不相干。那更该说是一种几乎久违了的深度平静和柔和的愉悦。我突然想起自从流亡以来还从来没有进过剧院,更不用说听歌剧了。匆忙看场电影已经是最高享受了,而且往往还是出于躲避几小时的目的。

我追踪着对貂皮披肩和金发女郎各种姿势的拍摄,在拍摄过程中她变得越来越轻灵。我简直难以想象,她和常人一样也食人间烟火。这想必是过强的白炽灯引起的效果,它令一切都变了样,变得非物质化了。有人递给我一杯新的威士忌。我想,我来这里是个正确的决定。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放松了,平常那种或多或少总能意识到的压力不复存在了。

“玛丽亚!”尼基喊。“拍波斯羊羔皮大衣!”

随着喊声,玛丽亚·菲奥拉突然站到了台上,身上紧裹着一件闪着暗光的黑色皮大衣,头上歪戴着一顶同样质地的贝雷帽。

“好!”尼基喊道。“就保持现在这个姿势!不要再动了!”

他轰走了女设计师,因为她又开始这里抻抻,那里拽拽。“别弄了!别弄了!海蒂!待会儿再弄。我们还要拍很多遍呢,这张先拍得自然一些,不摆姿势!”

“可是这样就看不见……”

“待会儿,海蒂!开拍!”

玛丽亚没有像金发女郎那样突然静止不动,她就那么站在那儿,就好像她之前也没有动过。侧灯在她脸上滑过,然后照进她的双眼,眼睛瞬间变得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