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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西,”我叫道,“亲爱的!我的大恩人!看到你真高兴!”

她那圆圆的脸、红红的腮、黑黑的眼睛以及蓬乱的头发一点儿都没变。杰西·施泰因站在她纽约小公寓的门口,与她当年站在自己柏林大宅的门口,以及后来逃亡途中站在法国、比利时和西班牙其他地方的房间门口一模一样,总是那么笑容可掬和乐于助人,就像她没有一点儿忧愁似的。她也确实没有自己的忧愁,她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他人。

“我的天哪,路德维希!”她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这是典型的流亡者才会提的问题。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当然是在战前了,杰西,”我说,“那时候还算幸运,身后追踪咱们的只有法国的警察。可是在哪儿呢?是在苦路上的什么地方。是里尔[36]吗?”

杰西摇了摇头。“是1939年在巴黎吧?在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候?”

“没错,杰西!是在国际饭店,现在我想起来了。你当时在拉维克[37]的房间为我们俩做了土豆饼。你甚至还带来了蔓越莓,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吃这种小红莓,后来就再也没有这份口福了。”

“真正的悲剧,”罗伯特·希尔施说,“美国也没有这东西,只有一种替代品:罗甘莓。但不一样。希望你不会像演员埃贡·菲尔斯特那样,为此而回欧洲。”

“菲尔斯特是怎么回事?”

“他在纽约吃不到羊莴苣沙拉。他是移民来的,但这令他绝望。他就回德国去了,然后去了维也纳。”

“不是这么回事,罗伯特,”杰西反驳道,“他是思乡。而且他在这儿无法工作,他不会英语。这儿也没人认识他,他在德国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他不是犹太人,”罗伯特说,“只有犹太人才思念德国。可怕的悖论,却千真万确。”

“他指的是我,”杰西笑着解释道,“他仍旧这么恶毒!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在意。你们进来吧!有苹果派和新煮的咖啡!跟在家乡一样,可不是那种煮过了头的美国咖啡。”

杰西是所有流亡者的保护神。1933年以前,她在柏林就已经是所有需要帮助的演员、艺术家、作家和知识分子的“养母”了。一种天真的热情——从未因他人的说三道四而减弱——让她永远处于兴致很高的状态。这种热情不仅表现在她说服导演与制片人的沙龙中,她还帮助婚姻出现危机的人重修旧好。她是绝望者的知音,常以提供小额借贷的方式解救别人的燃眉之急。她为热恋者提供帮助,替作家寻找出版商。由于她的不屈不挠,她促成了许多事情,因为出版商、制片人和剧院总监虽然觉得她难缠,却往往被她的无私与善良感动。作为艺术家之母,她进入了数以百计的艺术家的生活,以致都不再拥有完全的个人生活。有一段时间,她身旁有位不引人注意的先生——托比亚斯·施泰因,他在柏林主要负责让客人们随时都有充足的食品和饮料,除此之外,他就谨慎地退居幕后。在逃亡的苦路上,他染上了肺炎,死在了某座城市,像活着时一样默默无闻。

杰西的流亡之旅更像是一路上受到别人的拖累。她对自己失去的房屋与财产竟无动于衷,她一如既往地照料途中遇到的自行出逃或是被驱逐的艺术家。她有一种惊人的能力,能在自己周围营造出一种舒适的、向外辐射的小资氛围,她那一成不变的好心情也同样令人诧异。人们越是需要她,她越容光焕发。她能把一间脏兮兮、只有一对枕头和一个酒精炉的旅馆房间改造成走了点儿样的家园。她为逃亡路上那些漫无目的的艺术家做饭洗衣,这些人因缺乏实际生活能力往往相当无助。托比亚斯·施泰因先生去世后她才获悉,这位低调做人的死者生前已经做了相应安排,在纽约担保信托公司巴黎分号存入了一笔美元。这笔钱也被杰西拿来花在她的保护对象身上了,只留下一小部分以及用来买前往纽约的“玛丽王后”号船票的钱。由于平时关心政局不够,她不知道船票几个月前就卖光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买到了一张,对此她也没有喜形于色。当她站在售票处窗口时,发生了一件很离谱的事:有人退票,票的主人心脏出了问题。因为下一个买票的正好轮到杰西,这张票就卖给她了,别人为能得到这张票是愿意出天价的。那时杰西并不愿意留在美国,她只想去那里取第二笔存款,然后返回,那笔钱是她那位防患于未然的丈夫在纽约担保信托公司为她存的。她在海上两天后战争就爆发了,这样杰西就滞留在了纽约。这些都是希尔施告诉我的。

杰西的起居室不大,可完全是按照她的风格布置的:许多把椅子,一张沙发躺椅,上面到处是靠垫,墙上挂满照片,几乎每张上都有热情洋溢的题词。其中一部分照片被镶嵌在黑框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