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7页)

“这玩意儿没有猫咪讨人喜欢。”安妮说。一年多以前,她的猫给车子碾死了,她常常会一个人独坐着,为那只猫垂泪。

她打开收音机,从一个台转到另一个台,去搜她想听的内容,她想听的所谓流行歌曲都起码是二十年前的了。如果搜不到,她就听新闻,或者是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为了填补更换唱片时的空隙时间而讲的笑话,她对那些音乐没有什么兴趣:“滑稽的音乐,”她说,“好像疯子在号叫。”她把保温瓶里的茶都喝光了。到她家的每个人,不管是我还是家务帮手,或者是来给她洗澡的护工,来检查她的脉搏呼吸、给她分发药片的护工,都一直跟她说她其实完全可以进厨房去给自己煮茶。她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自己烧水灌满保温瓶,再挂到助行架上搬回来的。但她不肯再这样做了。她也不肯用浴室的抽水马桶,坚持要用便桶,说走到浴室去这一路太远了。“要沿着走廊走这么远呢,”她说,说到浴室、到厨房都太远,“和我自己家里不一样。”

安妮原先并不住在这套舒适的两室小公寓里,是“他们”坚持要她搬进来的。安妮本来住在街道尽头一幢房子的顶楼,有两间宽敞通风的房间,她已经在里面住了四十年,没想过要搬走。“可那里没有浴室呀。”社工们接二连三地劝她。她对此表现出来的无所谓态度让他们很吃惊。“我从来没有在带浴室的房子里住过,”她说,“没有浴室照样可以保持个人卫生嘛。”“但是这里有穿堂风呢。”“我不怕冷。”“可也太旧了吧。”这些年轻人都不约而同地环顾那两间典雅漂亮但年久失修的房间,眼前直接浮现出房间修葺一新以后的样子。其实就像那两间房现在的样子,因为我上去看过了。他们把大房间的一头单独隔开,改出一个逼仄的小间,装修成浴室。整个住所就失去了对称,显得很不方正。不过安妮也看不到就是了。

安妮这套新公寓房的另一个房间在后面,她一步都不肯踏入。她只在前面这个房间居住,把便桶搁在床脚。护士每周来给她洗一次澡,来的时候总是请求她到浴室去舒舒服服洗个澡,她说总有一天她会去的。护士搬进来一个澡盆,安妮赤身裸体地站在炉火前,在澡盆里由着护士给她洗澡。

她的衣服在奢华气派的椅背上越积越多,她得从中挑出要穿的几件。她一日三餐全都在窗边吃。在她的想象当中,她还是住在自己家里,但事实上,她那房子现在住了一户单亲家庭,家里两个孩子都还小,所以孩子家长对那么多层楼梯很是头疼。

待安妮喝光了保温瓶里的茶以后,她就等着楼上的女人去上班路过她这里,那女人会进来帮她倒杯茶。她们会兴致盎然地聊个一会儿,然后人家嚷着“安妮啊,我得走了,要迟到了”,而安妮叫道:“哦,你好吗?你收到你侄子的来信没有呀?”妄图留住她。但茅特夫人匆忙离去,留下安妮自个儿火冒三丈地坐在那儿,像是被抛弃了。她小口地啜着茶,以便能够多喝一阵子。

“现在开始我这一天又是一个人了。”她鼻子里哼哼出气,走到餐桌边吃早饭,不停地吃吃喝喝消磨时间。家务帮手带到这个胖老太太房间里的食物多得足够养活一家人,但安妮闲得无聊,竟然全都吃光了。她呆坐着,拉开窗帘,丢出去一些面包渣喂麻雀,这些麻雀逗得她很开心,她还伸长了脖子去看隔壁的猫咪是不是出门爬到了围墙上,能不能把它骗到屋里来呢?路人都急着赶去上班,而她坐在黄色的窗帘后面,半遮半掩的,观察来又观察去。这时候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安妮听到外面那道门猛地一关,公寓的门砰的推了进来。是那个活泼的小护士,上门给她配药来了,药都藏在后面那个房间的某个地方。安妮有一次甚至还大费周折走到那里去找,想要把药都丢掉。她恨透了药片。她不停地抱怨,说那些药让她神智不清,稀里糊涂,让她感到麻木,她说她根本不想吃药。但是“他们”让她吃下去。小护士的黑眼睛闪闪发亮,脸颊红润,一头鬈发黑油油的,就站在她边上。“现在呢,安妮,吃两片药。”“我不想吃。”“可医生说你必须吃呀。”“这药有什么用呢?”

“治你的心脏。”“我心脏哪里不好啦?”“哦,是医生说的呀,亲爱的,你知道的呀。既然他说是你心脏有问题,那就是心脏的问题。”对于那些不太喜欢这一把把药片的护士们来说,他们也是不得不逼着可怜的老家伙吞下去。安妮总共吞了六颗药,两颗治心脏,两颗治水肿,还有两颗用来中和前面四颗药的副作用。就在安妮嚷嚷着“那坐下来喝杯茶,歇歇脚”的时候,这个讨人喜欢的护士就已经走出去了:“今天不成,安妮,我不行,我除了自己分内的活儿,还得帮别人分担呢。”然后砰砰两下,两道门都关上了,安妮看着这姑娘匆匆离去,人家都走到围栏后面了,自己还在朝她挥手告别。安妮坐着打嗝,心里很气,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因为她知道生气也于事无补。在他们派护士每天上门来保证她吃药以前,她曾经把药都丢进马桶,塞进手提包最底下,或者藏到抽屉里,可他们总会发现,知道在她的私人物品里头四处搜查。唯一一个不说“为什么你要扔掉你的药片”这句话的人,就是简娜,而且安妮知道简娜怎么看待所有这些药片,哦,我又不是傻子,我能看明白她的表情,我能看懂他们的所有表情,他们以为我呆头呆脑的快死了,才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