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7页)

“小姐,这是为您的耳朵准备的。”他从堆成小山的樱桃里挑出并蒂的一对,递给那姑娘。她别过头,还在舔着太妃糖苹果。他郑重其事地摘掉那一边耳朵上本来戴着的一大串小樱桃,把这一对红艳艳的樱桃挂了上去。然后她把另一边的耳朵伸过来。“你想要你那一磅肉,对不起,是樱桃,我说的是樱桃。”然后他又把一对樱桃挂了上去。现在这两串摘下来的红珠串耳环悬荡在他食指上,他打量了一番,便缠到撑起水果摊遮篷的竿子顶端了。

“我会替你好好保管的,等你下次再来。”他说。那姑娘笑声朗朗地走了。

他卖给我苹果,简单评论说,如果他这一天都是论个来卖水果做生意的话,那很快就要破产了。

这话比我预计的要温和仁慈多了,尽管他看我的眼神一向颇有敌意,不像他对玛丽琳那样充满溺爱。只要他一句话或者是说话的口吻,甚至是递给我苹果时恭敬的姿势,就可以扯掉我身上的衣服,揭了我的皮,把我送到排着长龙的人们面前,那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当作敌人来看待。这以前也发生过,在他认为需要有人出气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摊头停下脚步,衣冠楚楚的,正好就是个出手阔绰、生活富足的典型形象。他突然就毫不留情地收起那诙谐开朗的模样,我站在那里,孤立无援,成了阶级敌人。他带有敌意的眼神冷冷的,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他的手掌像托盘一样—可能是从《楼上楼下》[32]学来的—递给我装好番茄的纸袋:“灰常满意?”然后,和他转向其他人那边的动作一样迅速,队伍中的人们脸上立刻暗暗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恶意。敌人便是富人。这就是英国,有着一股,或者说一缕,或者说一丝施虐感,既冷漠,又期待。摊主把摆摊当演戏,花招百出—人们排队等着,不仅是为了买棵生菜或者买只太妃糖苹果,还能消遣找乐,而我就是被戏弄的对象。同样,如果我只身一人到他的摊位,那么我们相互打招呼表示友好,大家都同样是这个温馨城市的好公民。瞧今天的运气吧。

我继续朝前往地铁走,整个人和路面一样晒得快要化了,却喜滋滋的。我希望这样的心情持续下去,因为悲伤痛苦还埋伏在未来……理查德在哪里?我极力回忆,在我生命中可有过什么时候,居然就这么束手无策地等待着电话铃响起。

我晃晃悠悠地进了地铁站。这节车厢里有几个法国学生、几个步入中年的美国人、一群德国青年、几个大概是海格特商贸代表团成员的俄罗斯中产阶级(想起来都是间谍,我不由得一颤)、三个印度人,还有两个身形非常魁梧的黑人妇女,她们是尼日利亚人,块头大得看起来就像正在扬帆行进的船只。我大概是车厢里唯一的本国人了。我心情很好,对这次出门的安排,一路想法变换不断,趣味盎然。我继续前行到贝克大街站,在那儿和一大批正要去天文馆的学生一起上到路面,穿过马路,朝玛丽勒本大街走,进了莫妮卡的店,试穿了六件背心裙,没有一件是打算买下的。我这是在玩游戏,莫妮卡也亲自陪着我玩,她早就熟习中年人—我不会说老年人—花费时间追溯往昔的做法。店里还有其他几个顾客,都是法国人,优雅动人,莫妮卡把她们留给一个导购招呼,便和我一起进了试衣间,里面只够她背靠墙壁,双手交叉于胸,从头到尾仔细观察。莫妮卡看起来很有法兰西风情,气质优雅,一头黑发天然去雕饰,穿着简洁利落,但是店里一旦别无他人,她就会丢掉这一切,和我一起加入怀旧的狂欢,她身着暴露的少女短褶裙,轻快地走上走下,而我从试衣间出来的时候,就像海盗或者仪仗卫士一样,身穿花花霓裳—很像吉尔和汉娜的衣服,回到二十出头的岁月。两个中年女人,就这么穿着花哨的裙子,在店里那面布满镜子的墙前面展现自己,笑倒在灰色的天鹅绒沙发上起不来,直到那个导购小姐为我们端来咖啡,向我们投以无限包容的微笑,笑里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或者批评。

今天,我穿着那件系颈的白色露背裙往那儿一站,莫妮卡马上就知道我会很爽气地买下,因为我看到镜中人没那么敦实,显得羞怯又充满魅力,她游移不定地轻抚横穿胸口那条白色凹线,捋顺耳边几缕略为凌乱的银发,一副年轻人的模样。莫妮卡悄声说:“我亲爱的简娜,不行。”我脱下裙子,递给了她。她抱着满满一胳膊的夏装出去了,我站在试衣间里,内心空空荡荡的,等待着那种令人恐惧又切中要害的沮丧。但她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件漂亮的衬衫,鸽子灰的,柔软丝滑,轻轻从我头上套下去,我发现这衣服是多么的合身,这时候她还几近柔情地低语恭维,让人心里非常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