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1页)

站在那儿,我看到的不止于此,目光从照片转移到我自己身上—凯特眼中的,肯定是这个样子的我。这个女人一直精力充沛,事业有成,屹立在岁月的长河中,让人望尘莫及。中年人、老年人对年轻人而言,真是追求的目标、心头的压力啊!这一点我未尝领会,也不曾察觉。在那一时刻、那一地点,我根本不愿想到凯特,但就是想到她了。同时想到的,还有理查德的女儿凯瑟琳。

周六这天,我们手牵着手,大踏步走过石楠荒原,一路欢笑—我们好像一直有说有笑。这时他猝然停下,把我拉近。她就在那儿,在我们前方徘徊。我仔细观察了她一番。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她在梦游:走起路来—或者说是拖着步子晃荡—没精打采的,又迟疑不决,因为她常停下脚步,犹豫一番再继续往前走,她会先走到一条路上,但又折回去改走另外一条路。她总是走走停停。这姑娘个头不小,肤色偏黑,总是穿着牛仔裤和厚运动衫。

但最吸引我注意的,是她充满戒备,满脸狐疑的样子。

“她老是跟踪你吗?”

“只要她有空。”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种不知所措,无形的担子沉甸甸压在他肩头,甚至让他看起来有点弯腰曲背。

“是什么叫她这么害怕呢?”我忍不住发问。但是我深切地认同他那一脸警告的表情:我可不想结束这一切。然而我还是问了。

“她怕我会消失。”

“因为你已经消失了?”

“从来没有。我一直很注意不那样。”

“好,我明白了。或者说,我觉得是明白了。”

他说,“简,简,咱们别这样。我们得把这不快赶走,千万得赶走。”然后他抓起我的手,我们拔腿跑过高低不平的草地。我知道,这是为了唤回我们在一起时那种肆意张扬的活力,跑的时候他还不忘取笑我:“真可笑啊—你这鞋子,荒唐啊—简。”我们跑到一条小路上,那里有家不错的咖啡馆,卖的蛋糕极为美味。我们在角落找了张桌子,在那儿待了整整一下午,因为外面的雨下得实在太大,没法在雨中行走。

我过去可曾相信,我能花上三四个钟头,仅仅是坐在一个男人身边,有时连话都不说,却还心满意足的?我们观察着周围的客人来了又去,会彼此笑一笑或者相互看看,总结一下对他们的看法。我们旁观着一幕幕戏剧般的场景,偷听人家的对话。我们也聊天—这么多话题不能说,连边都不能沾上,那谈什么呢?我们就眼前所见的景象编起故事来,我们告诉对方自己都认识些什么人。这是一种与人分享的孤独。过去我把许多时间花在独自做这些事情上:散步,看电影,坐在咖啡馆里,和陌生人聊天,上画廊和博物馆看展览,都是我一个人。现在有人陪伴了,和他在一起轻松自在,就像我自个儿待着一样。

我明知故问:“你很多时候都一个人待着?”

“哦,我无所谓,还蛮喜欢的。”他随即答道。然后又说:“我在意的不是这个……”他的表情告诉我:我本不该说这么多的。不要再追问了。

这个星期,我也和凯特相处了一阵子。

首先,我给她买了些衣服。这可怜虫依赖成性,非常消极被动,她总是朝我看,要我提建议,怂恿她,乃至替她拿主意。同样是出门去买衣服,吉尔只要我开支票就行了。

凯特并不是“真正”想要当朋克。她“不介意”穿这个或者穿那个。我不厌其烦,找寻到做工良好、有点风格的衣物,但一经她穿上身,就不成样子,效果全无。她头上粉粉绿绿的挑染已经掉色了,浅褐色的短平头参差不齐。我示范给她看该怎么化妆,告诉她这么化眼妆照理不会出错。但是她就是会出错,而且真错了。

我跟她说她得学点什么。我已经寄信去问各个中学、学院和专科学校要宣传册。

我打电话给乔姬姐姐:“事关你这个女儿,告诉我,你有什么想法吗?想让她做什么?”

“呃,不知道,你完全可以和她谈谈,对吗?”这话听起来,姑且不说稀松平常,也实在太无力了,让我感到相当气馁。我那爽快利落、惯于非难的姐姐上哪儿去了?我助吉尔一臂之力,使她拥有了令人满意的现状:有工作,有伦敦的寓所,有男友,我得过乔姬姐姐什么表扬吗?哪怕是半句好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努力是不是给当作是为年少时的过失赎罪?我有种感觉,这个盈亏账户上的债务是永远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