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1页)

接完这样的电话以后,我往往要过好一阵子才能回到正常世界之中。

上一通电话结束后,吉尔隔了一个小时才问我:“简,你想没想过再结一次婚呢?”

她有点躲躲闪闪的,因为她本来并不是真的想发问,有那么一刻,我不喜欢她了,我可爱的吉尔。结婚这个词像根鞭子,不紧不慢地抽得人生疼。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根本没有再结婚的打算。”我愣愣地呆坐着,几乎透不过气来。嫁给理查德—啊,我简直没法设想那样的幸福。不过一切都毫无意义,因为婚姻该有的模样,哪怕是关于婚姻的小小的一个念头,都在我们交往范围之外。我整个人沮丧透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于是我走出了办公室。回来以后,吉尔还坐着,惶惶不安,海水般的大眼睛泪汪汪的。

“我很抱歉。”她说。

我坐下来,先拿出手提包里的化妆品,着手补晕开的眼妆,方才开口:“你很快就会看到—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补完眼妆,收好东西,一丝不苟地把手提包放回原处。做好这一切,我又接着说:“你轻浮妄为的简娜姨妈体内引爆了一枚深水炸弹。连自个儿都不明白在发生什么事。不,吉尔,你用不着多加解释。”

没有和理查德约会的夜晚,要回公寓,我整个人都得经过一番挣扎:不是因为不知道回到家会有什么发现,而是因为明白会有什么发现。凯特倒在灰色沙发一角,那里已经变成了她的地盘。那是我漂亮房间里的肮脏孤岛,堆满零零星星的衣服、杂志以及瓶瓶罐罐,比如一只空杯子滚进狼藉一片的各类化妆品当中。凯特不看书,但是她会像小孩一样看看图片。通常,她会戴上耳机听广播,耳机线从她的脑袋两端垂下来,脸部的表情在不时回应(我)听不见的喧闹声,两眼是倒霉的僵尸被催眠以后的典型样子。她的身体有时也会有节奏地晃动。

我说:“凯特,耳朵会聋掉的,你想成为聋子吗?”

她对我的态度总是很热络,叽里咕噜欢快地说:“哦,不要,简,我不想耳聋。”

“那你干吗不停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正常放出来听。”

但是她喜欢戴上耳机进入她的秘密世界,完全不受外界干扰。她已经有点聋了。她摘掉耳机以后,有几分钟时间我跟她说话得用喊的。

在凯特身上,我收获了新的经验:真有人能对你充耳不闻,姑且不说这种耳聋虽然只是间歇性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耳聋。我想,我从来不认识哪个人,听说了做哪件事会耳聋以后还照样接着做,没打算住手的。

我到厨房去看她是不是按我的要求去购物了,倒不是我自己做不来,但这样可以让她多活动活动。她确实出了门,也差不多买齐了我要的东西,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完全按照要求来采购,所以每每进厨房的时候,我甚至都有点好奇:这次又会有什么东西呢?某个牌子的咖啡,因为罐子上金色黑色的图案很惹眼,所以她就买下了;一颗红色的卷心菜,因为她被那稀罕的颜色吸引住了;几只柑橘,她还没吃,就是喜欢它们摆在路边时正好阳光灿烂的感觉;五大包薯片和一些小肉桂面包。

我不想挫伤这孩子的积极性,拿食品柜里的库存加上她买的东西,做了我们俩的晚饭。不过,看到盘子里这堆作为配菜摆在褐色法兰克福细香肠边上的红色烂糊糊,她恐怕不会想到,那其实就是她在伦敦魔法屋买到的洋红色宝贝。

和凯特共处的这些漫漫长夜,我尽量让自己温和亲切点,不那么棱角分明说一不二,对我而言真是不容易。我注意脑海里形成的每一个词,专挑那些不会让她“难过”的字词,还说得磕磕绊绊,虽说斟酌的措辞再多,也不见得能组织成有效的话语,能让她更听得进去。我问她白天都做了些什么,好像她怎么样都不要紧,随便她一觉睡到十二点,胡乱试穿我的衣服,慢吞吞地逛一两家商店,然后坐在我的沙发一角跟着那激烈的音乐浑身抽抽。我极力想要找出这世界上能让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但是她只对吉尔做些什么事有着狂热的好奇,除了吉尔就没别的了。她想跟着吉尔,想变成吉尔。她问起吉尔的公寓,但我只不过匆匆一瞥,无法提供她想打听的细节:那里有没有给她的房间?就算她知道吉尔三年前逃离家庭基本上就是要远离她,她也不会承认的。她问我都给吉尔买了什么衣服,只见她徒劳地盯着她自己那些衣服,已经惨淡地乱作一堆;她想了解吉尔的“寓友”—吉尔是这么称呼他来着。“来见见我的寓友。”她是这么介绍她的恋人的,而我作为旁观者,想告诉她说,吉尔,吉尔,不要—至于告诫她不要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实际上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坐在那儿仔细观察她,就像我观察照片里年轻时的自己一样,为她不知道她自己是多么稀罕难得的珍宝而感到不可思议—我是这么认为的。锁在心底吧,不要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