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点唱机(第6/15页)
洛格罗尼奥人行道上的瓷砖花样呈葡萄束和葡萄叶状。这座城市有一个专职的编年史作者,他在《里奥哈报》上每天也有一页专版。这里流淌的不是杜罗河,在它的上游是伊布罗河,并且不是绕着城外流去,而是穿城而过,像其他地方一样,对岸是新城。高高的雪檐团团围着这条大河,再看去时却是工业泡沫在浮上浮下。在河岸两边一座座高楼立面,蒙蒙细雨中,那些晾晒床单的绳子拍打着。尽管他也在索里亚看到过类似的情形,尽管洛格罗尼奥位于下面那个气候显然温和的葡萄种植平原上,在节日的灯光下显现为一座广阔而高雅的城市,也包括艾梵尼达和阿卡丹,然而,在想象着那片笼罩在冬日气氛中的居住区时,他突然感受到在那后面的麦西达高原上,有某种东西,犹如思乡的心情要攫取他似的。他在那里几乎还没有度过一夜和半天的时间。
第二天到了萨拉戈萨,位于东南部,离宽阔的伊布罗河河谷下面还很远,这里的人行道装饰呈现为突起的蛇形曲线,它们表现的是这条河的蜿蜒曲折,他这样心想着。在寻找市中心途中,经历了初次在西班牙已经习以为常的迷途之后,他的确觉得这是一座皇家之城,那个足球俱乐部21的名称也名副其实。在这里,他似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外国报纸,犹如在任何一座国际都市里一样,每天都可以看到所有刚刚上映的电影,有些也许还是原声,到了周末,只要这一个皇家球队与另外那个来自马德里的皇家球队22对阵时,也可以去看球赛——他行李里有只小望远镜——那个真正的埃米利奥·布特拉格诺(身着即使在烂泥里也还保持干净的运动服),人们曾经可能以为他在回答一个记者问他踢足球是不是一门艺术时这样说道:“是的,一个个瞬间。”在城市剧院里上演的是贝克特,看演出的观众就像在电影院售票处一样买票。在艺术博物馆里,他或许会驻足于戈雅的绘画前,可以同样获得那些开放的行动意识,如同在索里亚外围的寂静中一样,添加上这位画家感染给你的惬意的傲慢。戈雅在萨拉戈萨度过了他的学习时代。然而,唯独另外那个地方成为考虑的对象,那里羊群在新建筑旁的瓦砾坡上踩出了它们攀爬的图案;那里也有麻雀,尽管很高,可在风中垂直上下飞来飞去——他也许会怀念着它们。(有人曾经观察过,每天观看电视里的世界新闻时,不管是在东京还是在约翰内斯堡目睹的,人们可以信赖的东西是什么呢,也许就是麻雀吧:前面是那些政治家群像,或者烟雾缭绕的瓦砾,而背景就是麻雀的叫声。)
他在这两个城市里为之所采取的行动就是追寻,顺便追寻一台点唱机;想必至少在洛格罗尼奥和萨拉戈萨各有一台昔日的点唱机遗留下来了,现在无疑也还可以用(添置一台新的是不可能的,在西班牙的酒吧里,仅有微不足道的空间才属于那些相互堆放起来的赌博机)。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获得了一种寻找可能尚存的点唱机地点的嗅觉。仅存的希望不在城中心,也不在改造过的城区和文物古迹、教堂、公园、林荫大道的附近(更不用说别墅区了)。他几乎从来没有在疗养地或者滑雪胜地看见过音乐盒(但也许很可能就在那些更没有名气、偏僻的邻邦,如圣莫里茨旁边的萨梅丹),在游艇港口或者海滨浴场几乎也不例外(但也许在捕鱼的港口,更常见的是在渡轮码头:多佛港、奥斯坦德港、勒佐艾米利亚港、皮雷埃尔斯港、洛哈尔什教区凯尔以及轮渡到对岸的内海布里地群岛,青森港,在日本主要岛屿本州岛的最北端,曾经被征用做到对岸北海道岛的轮渡),在陆地和腹地的饭馆里不常有,而常出现在岛屿上或者边界附近。
根据他的经验特别引人关注的是:穿越公路两旁的居民点,对于村庄来说铺得太开,然而却没有市中心,远离任何游客景点,位于周围没有湖的一马平川上(即使有河,也是离得好远,每年大部分时间是干涸的),挤满了太多的外地人、外籍工人和/或士兵(驻防地),就是在那个地方,点唱机既不会在中心——即使这里除了一大摊雨水而没有任何标志——也不会在边缘上寻觅得到(那里,或者外面更远处,在国道边上,最多的是那家迪厅),而是在那些中间地带,最有可能在兵营里,在火车站,在加油站的酒吧,或者一家孤零零地位于运河边上的饭馆里(当然是在一个声名狼藉的地方,比如在“货运轨道后面”,在那些面目全非的密集的门脸后面)。一个这样的点唱机典型之地,且不考虑它的诞生之地,他曾经在弗留利低地上的卡扎尔萨碰到了,这个地方因为周边盛产各种各样的葡萄而赋予自己“美味飘香”的称号。在一个夏日的晚上,他从那个幽雅、富裕、清除了点唱机的首府乌迪内来到了这里,也就是“塔格利亚门图之后”,其动机仅仅是因为帕索里尼23的一句由六个词组成的诗句,他在这个小城里度过了青年时代的一部分,后来谩骂罗马的点唱机与自动弹球机结成联盟就是美国采用别的手段继续进行那场战争:“卡扎尔萨挣扎在空虚之中。(in der verzweifelten Leere von Casarsa.)”在一次试图走出边缘地带的环游之后,由于所有的出行道路交通繁忙很快就中断了,他转过身,随意走过那一家家为数不少的酒吧,几乎每一家里都有一台点唱机迎着还走在街头的他闪烁(其中有一家比较讲究,里面放着一台视频盒,屏幕高高在上,那里也发出声音来)。所有这些多种多样的音乐盒,不管是旧的还是新的,都在运转,演奏,不是一般常见的背景音乐,更多的是很急迫,声音很大;轰鸣着。那是周日晚上,在饭馆里——他越是接近火车站,人就越多——一边是告别,一边是新兵们要在那里度过午夜必须归队之前的几小时,他们中大部分看上去刚刚休完短假坐火车过来。这时,时间越来越晚了,他们中大多数不再编队,而是三三两两地出现。他们围着这样一个沃利策点唱机,一个经典的、彩虹色类型的复制品,闪现着让穹顶不断变换的小气泡,那么密集,那点唱机的灯光表演有时候从他们的身体之间穿过,他们向唱片抓斗弯去的脸和脖子交替沐浴在蓝色、红色和黄色的光芒中。火车站对面那条马路在他们身后划出了一条宽宽的弧线,很快又消失在黑暗中。连火车站吧台里也已经收拾完毕了。但有几个穿着灰色和褐色制服的小伙子依然站在点唱机旁,其中有人已经扛起了背包——,在这里,与霓虹灯相映的,是一个较新的、简洁的、浅色金属的式样——,每个人各自站着,同时在这个已经空空如也的空间里,伴随着推到墙边的桌子以及四散的椅子,面对着这个更加强烈地回响在潮湿的地砖上的玩意儿,犹如变成梯队一样。当其中一位士兵在拖把拖到跟前的时候迈向一边去,他的眼睛仍然睁得很大,眨都不眨一下,坚定不移地朝着一个方向转过去;另一个扭过头去,同样坚持站在过道门槛上。正是满月,在玻璃门后,一列黑乎乎的货运火车摇晃着,震动着,跳动着,持续好久,它遮挡住了后面的玉米地;吧台前那个年轻女子长着一副匀称而高贵的脸庞,露出牙齿脱落的空隙。——然而,现在在这些西班牙城市里,他的嗅觉每次都让他失望。即使在那些贫民窟的酒吧里,瓦砾堆的后面,一条死胡同的尽头,那些糟糕的照明指示让他时而从远处就加快了步子,而他所寻找的对象,压根儿连早已过期的痕迹都找不到,哪怕是一面熏黑的墙上比较显眼的轮廓。这里所演奏的音乐来自——隔着墙,他有时候会从外面使自己形成错觉——收音机、磁带,或者在那些更为特别的壁龛里,来自一个留声机。这些西班牙街头酒吧,好像每个城市里都有很多,世界上没有任何别的地方是可以与之比拟的。对这样一个几乎已经变成老古董的东西来说,它们要么太新了(并且因此在相应的方位全都缺少与这个东西相得益彰的东西,也就是后屋),要么就太老了,首先也肯定对于这些十分严肃地坐在那里打牌的老人如此——点唱机和赌博场所,不过只是出现在不太严肃的地方!——或者脑袋撑在两手之间,独自一人:而且他在想象着,那个玩具在其鼎盛时期被这里的独裁禁止了,之后就再也无人问津了。当然在这样徒劳的寻找过程中,他感受也不少,随后也对那几乎确定无疑的一无所获,对那些显然如此相似的城市各个特殊的角落,各个变体感到些许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