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成功的日子一个冬天的白日梦

陈民 译

守日的人是为主守的。

——《罗马书》,14章6节

冬日:马背上冻住了影子。

——日本“俳圣”松尾芭蕉

画家威廉·贺加斯52的自画像,在伦敦,18世纪的一个瞬间,还有一块调色板,上面分成两部分,大约在中间,一条柔和的弧线,可谓“美丽优雅的线条”。书桌上放着博登湖岸边一块扁平而磨圆的石头。在这块昏暗的花岗石里,有一条灰白色的岩脉形成对角线,上面呈现出一条精美而纤巧的曲线,正好在恰当的时刻偏离开直线;岩脉将这块砾石既划分为两半又合拢在一起。在巴黎西部塞纳河丘陵之间那次乘坐郊区火车的途中,在那天下午那个时刻,由于清晨动身时的新鲜空气和自然光线已经消耗殆尽,就不再有什么是自然的了,只有夜晚慢慢临近,也许吧,可以帮着你从白天的困境中解脱出来,那么轨道突然偏离,形成一条长长的弧线,十分罕见,令人惊奇,高高地在整个城市的上方,又突然在河谷低地上自由地伸展开来,也包括它那些似真似幻的标志,高高地耸立在大约从圣克洛德到叙雷纳之间的高空上,一条多么让人始料不及的曲线,从隘口穿出来,一天的进程流逝在从睫毛凝滞到睫毛抖动的过渡瞬间里,重新获得了方向,那个几乎已经被搁置的“成功的日子”的念头又复燃了,伴随着那种让人热血沸腾的激情,再次试图去描述,或者枚举,或者叙述这样一个日子的点点滴滴和种种问题。威廉·贺加斯调色板上那“美丽优雅的线条”好像真正要为自己开辟一条通向那奇形怪状的色彩的道路,看上去被埋没在这些色彩之间,同时好像投下了一条阴影。

谁曾经历过一个成功的日子呢?绝大多数人首先也许会这样谈论起自己来。那么就有必要追问下去。你指的是“成功”还是单纯的“美好”呢?你说的是一个“成功的”日子,还是一个——事实上同样罕见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呢?对于你来说,一个成功的日子仅仅就是毫无问题的日子吗?你看到幸福的一天和那个成功的日子之间的区别吗?依靠回忆谈起这个和那个成功的日子,或者现在立刻,之后直接,没有时间间隔的转化,在这一天的晚上,同样也不会存在什么“完成了”或者“度过了”作为它的修饰词,只有“成功了”,这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吗?那么在你看来,这个成功的日子与一个无忧无虑的日子、一个幸福的日子、一个充实的日子、一个没有虚度的日子、一个熬过去的日子、一个被长久的历史美化的日子——一个具体的东西就足以了,而一整天却在荣耀中飘飘然——,以及与任何一个对科学、对你的祖国,对我们的民族,对地球上各个民族,对人类而言的伟大的日子迥然不同吗?(此外:观看——向上看——,那儿高处的树上那只鸟儿的轮廓;对此在保罗的信中53,希腊语“阅读”这个动词得到原原本本的翻译,似乎就是“向上-看”,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向上-感知”,“向上-认识”,一个没有特殊命令式的词已经成为一种要求或者呼唤;而且还有南美洲丛林里那些蜂鸟,它们离开自己的栖息树时,为了迷惑凶猛的秃鹫,便模仿着树叶掉落时的晃动……)——是的,这个成功的日子对我来说和其他所有人不一样;它对我则意味着更多。这个成功的日子意味着更多。它远远超越了一个“成功的言论”、一步“成功的棋”(甚至一盘完美而成功的比赛)、“冬天里成功的首次登高”;它不同于一次“成功的逃跑”、一次“成功的手术”、一个“成功的关系”,不同于任何一个“成功的事情”;它也与成功的一笔勾画或者句子毫不相干,甚至跟那首“经过一生的等待之后就在一个唯一的时刻取得成功的诗歌”也没有什么关系!这个成功的日子是无可比拟的。它是独一无二的。

单个日子的成功能够成为谈论的对象(或者指责的对象),这是不是和我们这个特殊的时代有关呢?你想一想,先前曾经更多是对那个真正被捕捉到的“瞬间”的信仰在起作用,因为它自然可以代表“整个伟大的人生”。信仰?想象?思想?无论怎么说,昔日毕竟有什么东西起了作用,不管是在品都斯山脉上放羊,还是在雅典卫城下四处徜徉,或者在阿卡狄亚石头高原上分层堆砌堡垒,就像这样一个成功的瞬间或者时间微粒的神灵,当然是一个对此既不存在图像,也不存在故事的神灵,与希腊诸神灵截然不同:这个神圣的时刻本身时时在创造着自己迥然不同的图像,并且同时在叙述着自己,此刻,此刻,还是此刻,叙述着那个“Kairos”54,作为故事,而且那个瞬间神灵当时无疑比所有表面上永恒不变的神灵形象更强大——始终是当下,始终存在,始终发挥作用。但是它最终也被剥夺了权力——或者?谁知道?——,你们“此刻!”的神灵(和一双眼睛这样彼此相遇的神灵,和这片刚才还无形无状的、此刻却获得了形象的天空的神灵,和那块模糊不清的、却如此突然地闪烁着绚丽色彩的石头的神灵,等等),从这个随之而来的信仰——事实上现在既不再是想象,也不再是思想,而是“由爱而生”的信仰——相信新的创世是各个瞬间和时间的实现,通过上帝之子入世、死亡和复活,由此而相信那所谓的永恒;一个福音,它的宣布者一方面自己这样说,它不再是按照人的规范,而另一方面,那些相信它的人在哲学那纯粹的瞬间得以超越,恐怕会如愿以偿地相信万古永世,甚至达到宗教的永恒。消解了瞬间的神灵和永恒的神灵,尽管没有使两者失去作用的热情,但随之而来的阶段是第三种力量,一种纯粹此岸的、完全世俗的力量,它——你们的时间崇拜,古希腊人,你们的天堂幸福,你们这些基督徒和穆斯林,这些对我来说会意味着什么——寄希望于其间某种东西,我的此岸的成功,那个别成功的人生时刻。信仰?梦想?幻想?最多无疑是一种幻想,至少在这个阶段的初始是如此:那些从无论什么信仰之中认清了任何概念的人;一种无所畏惧的白日梦。由于超越我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思考,所以我将会尽我人生之所能。于是这第三种力量的时间在言语和行动中过去就是最高级的时间,赫拉克勒斯工作的时间,世界运动的时间。“过去是”?这意味着它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不,关于一个通过勤勉而成功的整个人生的思想,当然会继续产生作用,而且永无止境。只是在这期间,好像对此几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先驱者的那些史诗和冒险小说已经叙述过了,因为他们坚定不移地牢记着关于生存行为的最初梦想,并且也为那些当今要成功的生存提供了楷模——每次都是那些熟悉的模式的变化:“种棵树,造个孩子,写本书”——在这件事上可以叙述的,至多还可以找到为数不多的、小小的变体或者杂文。顺便说一说,比如一个年轻男子,刚满三十岁,娶了一个他确信一生一世会爱到底的女子。他是郊区一所小学校里的老师,时而也会给学校的月刊写些戏剧和电影评论,对未来也没有什么别的打算(不栽树,不写书,不要孩子);他当着自己亲朋好友的面,眼睛里闪烁着节日般的喜悦,突然说道,并且斩钉截铁,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是成功的,并不是年满三十岁时才这样说,而是在最近这几个生日时都如此(更为罕见的自然是那句法语原文,“j’ai réussi ma vie”——“我经受住了人生的考验”?“把握住了”?)。难道在这位同时代人身上,那个时代对成功人生的幻想依然在起作用吗?或者这又是一种信仰呢?这个句子已经讲出来很久了,但在现在的想象中,无论那个男子从此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有来访者提问,他恐怕只会自然而然地重复。就是信仰。什么样的信仰呢?——从这个年轻的“成功人生”中会产生什么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