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6页)

躺在草垫上的女孩用一只胳膊肘撑着抬起身子。或许这就是我们来这里注定要面对的一次死亡,她说。虽然她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声音却低沉得像个男人的。寡妇伊玲没有应答,而我再也不想看那双眼睛了。那女孩又说话了。怎样抽打都改变不了这个,她说,尽管我的肉体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接着她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点着灯的桌子跟前。她把油灯举到齐腰高,拽起裙子。我看到沿着她的两条腿都是黑糊糊的血痂。灯光洒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她的伤口看上去就像天然的黑宝石。

这是我的女儿简,寡妇说。那些鞭打或许能救她的命。

天色晚了,寡妇伊玲说。天亮之前,他们不会来了。她关上百叶窗,吹灭油灯,跪在那张简陋的小床旁。女儿简回到了她的草垫上。寡妇低声祷告着。这里比那间牛棚中还黑,比那片森林还深浓。没有一丝月光从哪怕一个缝隙中透进来。我躺在那个病重的小孩和壁炉旁,在她们的说话声中忽醒忽睡。长长的沉默之后,她们交谈起来。我能分辨出是谁在说话,不仅仅靠声音的方向,同时也因为寡妇伊玲讲话的方式和她女儿不同。那是一种更像歌唱的方式。因此我知道,是女儿简说,我怎么能证明我不是魔鬼呢;是寡妇说,嘘,那得由他们定夺了。沉默。沉默。随后她们又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起来。他们渴望得到的是牧场,妈妈。那为什么不是我呢?下一个可能就是你。至少有两个人说他们看见过那个黑巨人(原文为The Black Man ,在中世纪及近代早期的西欧,被用来指代魔鬼。),还说他……寡妇伊玲停下来,好一阵儿没再吱声,随后又说天一亮我们就知道了。他们会认为我是,女儿简说。她们同时说着话。认知属于他们,真相属于我,真相属于上帝,那么,什么样的凡人能够审判我呢。你讲话像个西班牙人,听着,求你听着,老实点儿,以免主听到你。主不会抛弃我。我也不会。可你抽得我血肉模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魔鬼不流血。

你从来没跟我讲过这个,知道这个可是件好事。我妈妈要是没死,她或许会教给我这些事情。

我认为我是唯一入睡的人,我醒来时满心羞愧,因为屋外的动物们都已经在叫唤了。羊叫一样的细微声音来自那小孩,寡妇把他抱进怀里,走出屋门去喂牲畜。回来后,她打开了那两扇百叶窗,并让门大敞着。两只鹅摇摇摆摆地进了屋,后面跟着一只昂首阔步的母鸡。另一只母鸡从一扇窗户飞了进来,加入了觅食的队伍。我获准使用挡在一条麻布帘后面的便桶。完事后走出来时,我看到女儿简把脸埋在双手里,而寡妇正在给她把腿上的伤口复原。一条条新血痕夹在干血痂之间闪闪发亮。一只山羊走进来,移到草垫跟前,一点点地咬着,女儿简低声呜咽着。把那血淋淋的活计做得合自己意之后,寡妇把那只山羊赶出了屋。

在放有酸奶酪和面包的早餐桌旁,寡妇和女儿简低头合掌,喃喃细语。我也照做着,低声诵着祷词,那是神父教给我的早祷,不过夜里妈妈也会和我一起一遍遍地重复。我们的天父……最后当我举起手去碰前额时,发觉女儿简正在皱眉。她摇着头默默地说不,于是我假装自己是在整理帽子。寡妇把果酱舀到酸奶酪上,我们俩吃了起来。女儿简不肯吃,所以我们就把她不愿吃的那份也吃掉了。之后,寡妇走到壁炉前,把水壶吊到火上。我把碗和勺从桌上拿到壁橱那儿,里面的一条窄凳上放着一盆水。我仔细擦洗着每一件餐具。气氛很紧张。吊在壁炉中的壶里的水烧开了。我转过身,看到蒸汽碰撞着石头弯曲盘旋,构成不同的形状。其中一个看上去像一只狗的头。

我们都听到了从小路上传来的脚步声。我还在壁橱这边忙活着,虽说看不见谁进了屋,但我听得到谈话。寡妇请来客们坐下。他们拒绝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只是预审,但有好几位见证人。寡妇打断他,说她女儿的那只眼睛斜视是因为上帝就那样造的,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瞧瞧,她说,瞧瞧她的伤。上帝的孩子在流血。我们流血。魔鬼从不。

我走进屋里。那里站着一个男人、三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让我想起我妈妈打发我走时的自己。当她尖叫着躲到其中一个女人的裙后时,我心里正想着,她看上去多么可爱啊。这时,每个访客都转过头看向我。女人们喘着气。那个男人的手杖敲得地面咔咔响,惊得那只还留在屋里的母鸡一边咯咯叫,一边拍着翅膀乱跑。他收回手杖,用它指着我说,这是谁?其中一个女人捂住眼睛说,上帝保佑我们。小女孩尖声哭叫着,来回摇动。寡妇挥着双手说,她是夜里前来投宿的客人。我们接待了她,我们怎么能把她拒之门外呢,我们还给了她吃的。那男人问哪天夜里。她答说就是刚刚过去的这一夜。一个女人开口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人。另一个说我见过,这个人和我见过的其他那些人一样黑。她是非洲人。是非洲人,而且黑得多,又一个说。看看这孩子,第一个女人说。她指着身边那个又是呻吟又是发抖的小女孩。听到了吧。听到了吧。那就没错,另一个说。魔鬼就在我们当中。这是他的奴仆。那小女孩怎么都哄不好。被她紧紧抓着裙子的那个女人把她带到了屋外,在外面她很快就安静了。此时我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正如那个狗头预示的那样,我正处于危险之中,而太太是我唯一的保护。我喊道,等等。我喊道,求求您了,先生。我想听到我能说话让他们吃了一惊。让我给你们看看我的信,我稍稍平静了下说。它能证明除去我家太太,我不是任何人的奴仆。我以最快的速度脱下靴子,褪下长袜。女人们都大张着嘴,那男人移开目光,然后又慢慢转了回来。我取出太太的信,拿给他们,可是没人肯碰它。那男人命令我把信放在桌上,可他不敢拆开封蜡。他叫那寡妇去拆。她用指甲刮去封蜡。信拆开后,她打开那张纸。纸太厚,自身没法保持平展。连女儿简都从床上坐了起来,所有人都倒盯着墨迹,很显然,只有那男人识字。他用手杖另一头抵到信纸上,把信转正,并将它固定在那里,仿佛信会在他眼皮底下飞走或是不经燃烧就变成灰烬。他弯下腰,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他把信拿起来,开始大声朗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