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7页)

不要死,太太。不要。她本人、“悲哀”、一个新生儿,也许还有佛罗伦斯——三个无主的女人和一个婴儿远在这里,不属于任何人,因而会成为任何人都可以猎取的野物。她们谁都当不了继承人,也没有谁附属于什么教会或是出现在哪本地方性登记簿中。身为不合法的女性劳工,如果在太太死后留下不走,她们就会成为非法闯入、擅自占有财产者,注定要被购买、租用、殴打、劫持、放逐。而农场则会被浸信会索取或通过拍卖获得。莉娜曾经很享受自己在这个小而紧密的家中的位置,如今却看到其愚蠢的一面。老爷和太太相信,他们能够过上安分守己而又能自由思想的生活,然而没有子嗣,他们的一切付出和辛劳还不如一个燕子窝有意义。他们渐渐与外界隔绝,过着一种自私自利的隐居生活,并由此失去了一个群体的庇护和慰藉。浸信会、长老会、部落、军队、家族,这样一些环绕外部的东西是必要的。傲慢,她想。唯有傲慢使他们以为,他们只需要他们自己,他们能够这般生活,就像亚当和夏娃,像那些不知从何而来、除去他们自己的创造对其余一概不闻不问的神一样。她本该警告他们的,但她的忠心提醒她不可无礼。老爷在世时,还容易掩盖这个实情,即,他们不是一家人,甚至不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团体。他们是孤儿,一个不差地全都是。

莉娜透过小窗起伏不平的玻璃,向外凝视着轻佻的太阳把柔黄色的光倾洒向太太的床脚。远处,小路那端耸立着一片山毛榉林。像往常一样,她对着那些树说起话来。

“你们和我,这块土地是我们的家园,”她轻声说,“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在这里背井离乡。”

太太此时正含糊地说着话,给莉娜或她自己讲着某个故事,她的眼睛急速扫视着,说明那是件极其重要的事。莉娜不明白,什么事如此生死攸关,以至太太要动用她长满脓疮的嘴里那片动转不灵的舌头。她抬起那双裹在绷带里的手,挥动着。莉娜转过头去看那双眼睛对准的地方。那是一个太太用来珍藏漂亮饰品——一些老爷送的不见天日的礼物——的箱子。一个蕾丝花边衣领,一顶你不会看到贵妇人戴的帽子,上面的孔雀羽毛已经被压断了。在几段丝绸料子上头,放着一面镶有精美边框的小镜子,银制部分已经发乌了。

“给我。”太太说。

莉娜拿起小镜,心想,不,千万别照。哪怕在你健康的时候也绝不要去找寻你自己的面容,以免那映像吸走你的灵魂。

“快——点儿。”太太哼哼道,带着孩子般恳求的语气。

莉娜无法不听命,只好把镜子拿给太太。她把它放到那似是戴着连指手套的两只手中间,现在她确定太太要死了。而这种确定对莉娜本人也意味着一种死亡,因为她自己的生命以及一切都取决于太太能否活下去,而后者的存活就靠佛罗伦斯的了。

第一眼看到在雪地里颤抖的她,莉娜便爱上了她。这个吓坏了的长脖孩子好几个星期都没有说话,而终于开口时,她那轻柔的、诵经般音调的嗓音听起来十分悦耳。不知怎的,那孩子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莉娜对自己曾经拥有的那个家细微而又抹不去的思念,在那个家里,人人拥有一切,但无人占有一切。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不能生育,她才更强烈地想要去爱,去奉献。不管怎样,莉娜就是想要保护她,让她远离堕落,而对于“悲哀”那样的人,堕落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最近,莉娜打定主意要充当佛罗伦斯和铁匠之间的壁垒。自从他到来之后,那女孩便有了一种欲望,莉娜认出来,那和她自己曾经有过的一样。那是一种超越理智、不计道德的嗷嗷待哺的欲望。年轻的身体以其独一无二的语言表达着它在世界上存在的唯一理由。他到达时——太闪耀,手段太高明,既自负又老练——只有莉娜看出了危险,但没人会听她抱怨。太太幸福得发晕,因为她丈夫在家,而老爷则像亲兄弟一般对待那铁匠。莉娜曾见过他们俩一起低头讨论画在泥地上的线条。还有一次,她看到老爷在削一个青苹果,他的左靴抬起来蹬在一块石头上,嘴巴和双手同时动着;铁匠则点着头,专心地看着他的雇主。随后,老爷极其漫不经心地,用刀尖挑了一片苹果,递给那铁匠,而铁匠也那样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放进了嘴里。于是,莉娜明白了,她是唯一对那种悄悄接近他们的破裂有所警觉的人。唯一预见到一个自由的黑人将会造成的分崩离析的人。他已经毁掉了佛罗伦斯,因为她拒不正视自己渴望得到的是一个连再见都不屑于跟她说的男人的事实。当莉娜试图启发她,说“你是他树上的一片叶子”时,佛罗伦斯摇摇头,闭上眼,答道:“不,我是他的树。”而莉娜唯一可以希冀的一次沧海巨变却不是这一切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