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5页)

就在这时,那个小女孩从她母亲身后走了出来。她的脚上穿着一双过大的女鞋。或许正是那种无所畏惧的感觉,那种刚刚恢复的不顾一切的鲁莽和轻率,连同从一双夸张的破鞋中竖起的仿佛两根柴棍似的细小的双腿的模样,使他放声大笑。那是种对这次拜访的戏剧性伴随着胸部起伏的朗声大笑,是出离愤怒的大笑。他的笑声在那个背着小男孩的女人走上前来时也没有止歇。她的声音几乎高不过耳语,但其急迫性却不容置疑。

“求你了,先生(原文为葡萄牙语。)。别要我。要她吧。要我女儿吧。”

雅各布的目光从那孩子的脚上抬起来看她,他的嘴依旧因为发笑而张开着,但那女人眼中的恐惧瞬时触动了他。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摇着头,心想,上帝保佑,但愿这不是笔最凄惨的生意。

“对呀。当然,”德奥尔特加说,他甩掉刚才的窘相,努力重塑尊严,“我这就把她送给你。马上。”在他纡尊降贵地扮出笑容的同时,他的眼睛大睁着,不过他看起来依旧狂躁不安。

“我的回答是坚定的。”雅各布说,心想,我得摆脱这个小女孩,要个男人。但转念一想,也许丽贝卡会乐于接受身边有个孩子。眼前这个在可怕的大鞋里游荡的女孩,像是和帕特丽仙年龄相仿,假若是她被一匹母马踢中头部失掉性命,丽贝卡不会那么受不了的。

“这儿有一个神父,”德奥尔特加继续道,“他可以把她送去你那儿。我会让他们乘船到你要求的任何港口……”

“不行。我说过了,不行。”

散发着丁香气味的女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还闭上了眼睛。

他们写出新的文书。考虑到女孩的年龄,双方商定,总欠款等于女孩外加三大木桶烟叶或十五英镑,而雅各布选择了十五英镑,这样女孩最终的价格便为二十枚八先令币。紧张的气氛消散了,这可以从德奥尔特加的脸上看出来。雅各布急于离开,急于重树自信,便匆匆向德奥尔特加太太、两个男孩和他们的父亲道了别。在走向窄道的途中,他调转雷吉娜的头,向那对夫妇挥手,并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羡慕起那宅邸、大门和篱墙。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哄骗耍滑,没有谄媚讨好,没有耍弄手腕,而是与有钱的绅士面对面地较量。他还认识到—这倒不是第一次—分隔他们的只是事物,而不是血统或品行。所以,要是在他自家的草地上筑起这样牢固的篱墙围住府宅该有多好啊?要是在不那么遥远的未来,在他自己的地产上盖起一栋这么大的住宅又如何呢?就盖在屋背后的小山丘上,一览众山及山谷间的景色,不是很好吗?不必像德奥尔特加的宅邸那样装饰华丽。当然不要如此过分修饰,但要美观。纯粹,甚至高贵,因为不会像朱伯里奥庄园这样风格混杂。能够获得免费劳力使德奥尔特加那种悠闲的生活成为可能。如果没有一船被奴役的安哥拉人,现在他就不会仅仅是负债了;他得用手捧着饭吃而非用瓷器盛着,他会睡在非洲的矮树丛中而不是四柱床上。依靠抓来的并需要花费更多气力去控制的劳动力发财致富,雅各布对此嗤之以鼻。看到劳工们个个骨瘦如柴,他身上残余的某种清教精神令他不忍使用皮鞭、锁链和武装的监工来对付他们。他决心要证明,他个人的勤劳也能够为他积累德奥尔特加所获得的财富和地位,而不必用自己的良心去换金钱。

他轻拍雷吉娜,加紧赶路。太阳西;空气凉爽了些。他急切地想赶回弗吉尼亚,抵达那里的海岸,在入夜之前住进珀西客栈,睡到一张床上,如果不是三四个人并排挤在一起的话。否则,他就加入到其他老顾客当中,蜷缩在随便哪块地面上将就一宿。但首先他得喝上一扎或两扎啤酒,它那清苦的味道可以一举消除那种腐烂、堕落的甜腻和似乎糊在舌头上的烟叶渣。雅各布把雷吉娜还给马夫,付了钱,溜达着朝码头和珀西客栈走去。路上,他看见一个男人在抽打一匹马,让它弯膝跪下。还没等他开口叫嚷,几个粗暴的水手便把那人拉开了,并叫他试了试跪在泥地里的滋味。很少有比野蛮对待家畜更让雅各布气恼的事情了。他不知道那几个水手反感的是什么,但他自己怒气冲冲不仅是因为马匹挨抽,还因为它眼中有一种无声、不予反抗的屈服。

珀西客栈星期天不营业,他本该知道的,于是他就去了从来不关门的一家。这家旅馆简陋且非法,迎合粗汉需要,却提供美味、丰富的食物,而且从来没有咬不动的肉。他喝到第二扎啤酒时,一个提琴手和一个长笛手走了进来,既为娱乐,也为挣钱,尽管那个长笛手吹得还不如他,但还是让雅各布兴致盎然,加入了歌唱。等到进来两个女人,男人们便带着酒兴呼唤她们的名字。两个妓女忸怩了一番后,便各自挑了一个膝头坐上去。雅各布在她们走近时予以了拒绝。多年以前,他曾是妓院和出海水手的妻子们开设的私娼之家的常客,如今他早已厌烦。在朱伯里奥庄园时袭涌而来的那股鲁莽劲儿,并没有发展成他年轻时所寻求的那种愉悦的放荡。